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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牛頭崗的煤礦關停,並非是因為煤真的挖盡了,而是開採不再具經濟性,再後來,隨著煤炭去產能化的深入推進,煤礦大批淘汰,留下了越來越多的廢棄礦井,炎拓看過相關報導,2020年,國內廢棄煤礦約有1.2萬個,全世界都在探討廢棄礦井的資源利用,有說開發工業旅遊的,有說建地下醫院、深地科學實驗室的,總之是探討得熱熱鬧鬧,但這熱鬧,絕輪不到小地方的老牛頭崗。
通往場院的鐵門關著,鐵柵欄上生鏽掛灰,鐵門高處的標語鐵貼牌還沒全朽盡,留了「高,班,家」三個字,向天支棱著。
高高興興上班,平平安安回家。
炎拓坐在車裡,出神地看那扇鐵柵欄門,人進不去,車光卻能遙遙透入,照亮門後的一片平地。
最初,炎還山就是騎一輛二八槓大自行車,日日進出於這鐵門之間的,他的母親,也常來往於此,哪怕是他,對這兒也有模糊記憶:他在門後的那片平地上學走路,搖搖擺擺,一步三晃,礦工們圍蹙在旁,大叫「小拓,加油」,長喜叔手裡拿著棒棒糖,像拿著引驢的胡蘿蔔,引著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當然,那個後來成為他「林姨」的女人也在。
炎拓調轉車頭,車頭一轉,礦場就暗了,很快,老牛頭崗也沉進了黑暗中,像個包裹了秘密的墳頭。
……
車進由唐縣城。
縣城早不是舊模樣了,街道、高樓、商業街,都是新修的,新得讓試圖懷舊者寂寞。
炎拓把車子停在路邊,走進一條小吃街。
街口有家店,叫「長喜酸湯水餃」。
炎拓掀開帘子進去,店面不大,但布置得清爽整潔,已經不是飯點,仍有六七成的上座率。
收銀台內站著老闆劉長喜,低著頭聚精會神,連有客到都沒注意,大概是在理帳。
炎拓挨過去,屈指叩了叩台面:「一碗酸湯餃,豬肉白菜的。」
劉長喜忙不迭抬頭:「哦哦,好,裡頭坐……小拓啊?」
炎拓笑,看劉長喜又驚又喜的臉,長喜叔老了,鬢角一片白,其實細算算,年紀還不到五十。
劉長喜激動壞了,盯著炎拓看了又看:「哎呦,長高了。」
炎拓:「怎麼可能,上次來就這麼高。」
上次來是兩三年前,那個歲數,也不大可能再「竄一竄」了,但劉長喜就是覺得,炎拓更高大了些,也許是自己老了、長縮了吧,他嘴唇囁嚅了半天,又加一句:「有男人樣了。」
***
炎拓落座不久,酸湯水餃就上來了,還附贈了幾碟涼菜,一罐冰峰。
劉長喜生意扔給夥計,專程陪他吃飯:「這趟,住不住啊?」
炎拓撈了個餃子吃了:「不住,路過。」
說著,抬頭看了眼店內:「生意不錯啊。」
劉長喜笑起來,臉上老大褶子:「是啊,你曉得的,之前都是擺攤,被攆來攆去的,遭罪。盤下這兒之後舒坦多了,說出來你不信……」
他壓低聲音,比了個「八」的手勢:「今年到現在,掙了八萬多呢,淨利。」
炎拓點頭:「挺好,難得現在這麼穩定。長喜叔,你也該找個人,好好過日子了。」
劉長喜一愣。
就在這一刻,他無比真切地感受到了時光的飛逝:小屁孩兒,似乎就在不久之前,還吃棒棒糖吃得一手粘,哭著讓他拿肥皂「洗手手」,這一刻,居然老氣橫秋地勸他「該找個人、好好過日子了」。
劉長喜打哈哈:「都老頭子了,還找什麼人啊。」
炎拓低頭去撈餃子:「別等我媽了,不可能醒過來了。再說了,即便能醒,她那心裡,也全是我爸。」
劉長喜猝不及防,當場僵住。
他覺得尷尬極了,多年揣著的秘密一下子被人撕拉出來攤開,一時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去回應,好在,炎拓很體貼,他一直低著頭吃餃子,間或喝湯,始終沒抬頭、沒去看他的眼睛,留足時間給他過渡。
劉長喜乾咽著唾沫,看炎拓的發頂,以及他吞咽時微微聳動的肩背,直到臉上不那麼僵了,才故作隨意地問了句:「你媽,最近都好啊?」
炎拓吃完了,抽了張紙巾抹嘴:「還是那樣,醫生說,如果讓她自己選,她可能更願意痛快地走,而不是這樣賴活著。我吃完了,長喜叔,占你便宜,我不給錢了。」
劉長喜應付似的笑:「還給什麼錢哪。」
及至看到炎拓起身要走,才反應過來:「這就走了啊?」
炎拓:「走了,說了是路過嘛。」
劉長喜急急起身來送,到門口時,被小夥計絆住了問事,沒法把人送到底,只得對著炎拓的背影嚷了句:「幫我給你媽帶個好啊。」
炎拓沒回頭,抬手過頭招了招,那意思是:知道了。
***
因著劉長喜的囑託,第二天中午車入西安之後,炎拓去了趟托養會所。
這是一家相當私密且高檔的植物人托養/康復會所,以前是刷卡探視制,前些日子,因為有人盜取客戶會員卡矇混入內,而今改成了刷卡加指紋准入。
炎拓半年多沒來了,一是因為下載了會所app後,24小時監控,想看隨時看到;二是來再多次,人也還是那麼躺著,也看不到什麼不一樣的。
當然,最重要的是,他不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