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頁
想起母親抱著他流淚,喃喃說著:「傻兒子,就為了只小鴨子,一隻小鴨子,就能把你給騙跑了……」
這些事,後來他怎麼就全忘了呢?
聶九羅抬眼看炎拓,光在眼前,他卻在影子裡,很近,也遠。
「後來,我反覆推想過,那天晚上,我們一家,是真的能逃走的。車子十點鐘就開了,就差那么半小時。那時候,林姨剛剛在這世上立穩腳,還沒攢起實力,手頭也無人可用,不可能再把我們追回來。真可惜啊……」
他喃喃:「要不是我硬要去追什麼鴨子,說不定我們一家四口,已經在雲南紮下根了,我爸死了,我媽癱了,心心失蹤了,憑什麼我一個人,反而太太平平過了這麼多年安穩日子?不公平對不對?所以受點罪可能也是報應吧。」
聶九羅沒說話。
有那麼一剎那,她覺得自己和炎拓都像風箏,炎拓是過去太沉重了,飛不起來,即便飛起來了,也永遠活在過去時,頻頻向來路回顧;她則是既往太輕飄了,連那根繞線的軸板都沒有,父母都走得早,早得明明白白,親屬也沒什麼值得留戀的,於是她一直往上飛,逐名利求開心,只想讓自己活得舒服點、再舒服點,從來也記不起往身後瞥一眼。
她說:「你這話可不對。」
邊說邊伸出手,把面前的被子往裡掖了掖:「我覺得啊,一個五歲的小孩,可以折愛折的花,可以追喜歡的鴨子,是他的自由。」
「不要老用『要不是』把自己給套住,按照你的邏輯,可怪罪的人太多了。要不是你媽媽沒牽住你倆的手,你們也不會跑走;要不是你爸爸把煤礦開得那麼深,林喜柔也不至於能出來。為什麼受了罪的人,老要往自己身上找罪過呢?不該盯著害人的人削嗎?」
炎拓說:「道理是這個道理……」
聶九羅打斷他:「道理是這個道理,那就按這個道理過日子。仇人不放過自己還可以逃,自己都不放過自己,那到哪都是牢了。」
炎拓沒再說話,聶九羅也沉默,有時候心結太重,不是一兩句話就能釋然的,難怪第一次看見炎拓時,第一感覺是他不常笑,心事太沉的人,的確很難時時開懷。
她半邊臉貼住鬆軟的床褥,也沒看炎拓,屈起手指,在柔滑的床單上無意識地圈劃,頓了好久才說:「炎拓,你是那個林喜柔養大的,從小就是她帶。二十多年下來,沒有認賊作父,還能不失本心、堅守是非,對你父母來說,已經是安慰了,你媽媽如果能醒過來,我覺得她會抱抱你的。」
說到這兒,長吁了一口氣:「其實換個角度想,你們一家,雖然早早離散,但是夫妻恩愛,父母疼愛子女,妹妹喜歡哥哥,哥哥愛護妹妹,勝過多少一個屋檐下過日子、卻過得雞飛狗跳的家庭了……反正,比我是好多了。」
炎拓一愣,想起之前看過的、關於聶九羅的雜誌採訪:「我看雜誌上寫,你母親長期旅居國外……」
聶九羅噗地一笑:「亂寫的,老蔡跟我說,就設個衣食無憂、書香門第的背景好了,家裡那種一地雞毛的事,別拿出來說,顯得喧賓奪主……我跟你講過我家裡的事嗎?」
炎拓搖頭,又遲疑了一下:「你如果不想說……」
聶九羅說:「為什麼不想說?天天在心裡埋著,它又不會開花。」
她斟酌了一下措辭:「對外的說法是,我媽媽旅遊時意外身故,我爸接受不了這個打擊,跳樓自殺了。其實當年,我爸媽是跟著蔣叔走青壤去了,我媽是刀家一脈的,她是不是瘋刀我不知道,反正那把刀是傳在她手上。結果,我媽遇到地梟,被拖進了黑白澗,我爸回來之後,鬱鬱寡歡,不到一年就跟著走了,我呢,先在我大伯家混了一年多,後來靠蔣叔過日子。」
「我爸媽沒留下日記,也沒給我留下囑咐,我對他們的記憶不深。但我一直不開心,以前我經常想,如果我能穿越一把,和我爸媽面對面,那我就得好好問問他們。」
「為什麼明明有孩子,還兩個人一起去走青壤,就沒想過萬一出什麼事,孩子就沒人管了嗎?為什麼孩子已經沒有媽媽了,做爸爸的還跑去自殺,孩子是不用養、可以自己長是嗎?我爸死了二十多年了,盧姐聽我講起這事,第一反應還是『好男人,講感情』,講感情為什麼不跟我講,我多餘嗎?」
炎拓想坐起來,聶九羅伸手虛按了一下,示意不必。
「可是後來,我長大了,見到的事多了,慢慢接受,也學著講和了。」
「我看到新聞里,有些父母生下孩子,賣了賺錢或者只當養了個勞力,我就接受了,這世上,有很愛孩子的父母,也有一般愛的,不怎麼愛的,不用強求。」
「我看到有母親尋死,把孩子也一起帶走的,我就跟我爸講和了,幸虧他沒帶著我一起跳是不是?他對人生厭倦了,我還沒有呢。」
「我原本很反感我大伯一家,覺得他們唯利是圖,那天看到許安妮,我就想,算了,講和了。許安妮沒有親戚嗎?一定有,但誰都沒管她,以至於她把一個地梟當救命稻草。我大伯至少供我吃穿,沒讓我流落街頭不是?」
她笑起來:「所以就……逐一講和,很輕鬆,精力有限,不想牽繫在這些事上。與其憋著這股不開心,不如好好過自己的日子,我現在的日子不是挺好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