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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親自教導薇拉習字,給薇拉講睡前故事,每天彈琴給薇拉聽,甚至因為薇拉沒有胃口進食而特意去學了一手出色的廚藝。
他仿佛永遠不會對薇拉發脾氣,哪怕薇拉永遠沉默寡言,不知表現親昵,他也對這個原本身為實驗體的女孩報以幾近過火的寵溺與耐心。
對於澤弗恩來說,薇拉是這個充滿腐朽氣息的世界上難得可愛的生命。
聽話乖巧的孩子總是惹人憐愛的,比起記憶里傲慢而又任性的法斯莉婭,澤弗恩更喜歡聽話的孩子,哪怕她長著一張跟法斯莉婭相似的面龐。
——但是薇拉不會惹他生氣。
不管是吃藥還是抽血,手術還是輸液,薇拉一直都是沉默地配合著他們的所作所為,不會去問為什麼,更不會因為疼痛就拒絕。
一開始,澤弗恩還以為薇拉相信了他所編織出來的「生病」了的謊言,但是直到有一天,他溫情脈脈地說著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的話語時,女孩睜開了眼。
她有著一雙茶金色的眼眸,像海灘上細碎流淌的陽光,柔和而又溫暖,此時抬頭望來的姿態帶著幾分羸弱的天真,可愛得不得了。
澤弗恩面上忍不住浮現出一絲笑,是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有別於假面的笑:「怎麼了嗎?是不是傷口又疼了?」
明明自己才是傷害她的劊子手,但是澤弗恩卻感到了一絲異樣般的疼痛,來自胸腔里那一顆早已布滿鐵鏽的心臟——他早已不記得自己還有「疼痛」這種感覺了。
於是,聲音便沾染上了失控般不能自已的溫柔。
薇拉輕輕地嘆了口氣,她緩緩抬手撫上澤弗恩假面般的笑臉,望著這張相似卻又不同的臉,眼中盈滿了柔和的思念。
「……兄長。」薇拉張了張嘴,喊出了那個讓自己覺得有些變扭的稱謂,她抿了抿唇,「我都知道的。」
她聲音輕而緩,卻帶著令人無法自欺欺人的篤定,以至於澤弗恩尚未綻開的笑意就這麼凝固在唇角。
薇拉輕輕將澤弗恩的頭擁在懷中,澤弗恩沒有拒絕,於是身形嬌小的女孩就以一個母親般的姿態將坐在自己身旁的少年納入了自己的胸懷。
稚嫩的手指穿過少年月華般的銀髮,以適當的力度摩挲著頭皮,似乎安撫著少年放鬆下來。
「沒關係的。」女孩垂眸,再次重複道,「沒關係的。」
不用費盡心思地編造謊言也沒有關係,不去說那些言不由衷的話語也沒有關係,即便不忍也必須去傷害也沒有關係。
——我都知道,但是我不怪你。
女孩細嫩的手指摸索過少年的脖頸,落到了那平日裡被銀白色長髮遮蓋住的黑色紋路之上,那是感染者的體表證明,以至於少年敏感地瑟縮了一下。
手指掠開少年鬢邊的發,擦過耳垂上精緻漂亮的黑色耳墜——這個耳飾與澤弗恩手腕上的手環是一套的,是啟世組織給感染者佩戴的拘束器。
黑色的手環是電擊環,一旦檢測到感染者基因爆發,電擊環會在第一時間令感染者麻痹且無法動彈,並向啟世發送坐標信號,讓專人前來處理病變的感染者。
而假如啟世組織來不及處理病變的感染者,感染者自身卻有發生「裂變」的徵兆,耳墜便會向感染者注射致死性毒液,杜絕感染者裂變為黑洞感染源的境況。
這個世界上,有接近一半的人類就是佩戴著這樣的拘束儀器,在性命朝不保夕的情況下渾渾噩噩地生活。
無論地位高低,成就所為,萬物生靈在死亡面前,都是平等的。
哪怕澤弗恩貴為基璐帕家族的嫡系子弟,他也無法擺脫死亡的陰影。
「想要活下去,想要驅逐帶來絕望的基因病——這些都是正確的,並非錯誤的。」
就像克羅耶主教曾經想要通過賢者之石來驅逐吸血鬼一樣,這些行為本身的起始點是好的。
「只要你能不忘卻自己的本心,那便去做吧。」
薇拉的話語,是祝福,也是警告。
薇拉曾經活躍於各大戰場之上,她見過許多優秀的戰士,知道他們都有過犧牲的覺悟。
這個世界自然不可能純白一片,薇拉明白,那些為子民而死的戰士也很明白。
——雖然聽起來很刺耳,但是『總要有人為這個世界而犧牲』,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
薇拉的生命中有兩個引導者,一個是將她帶出漆黑屋子的系統,另一個是帶她走出鳥籠的艾利克斯。
身為薇拉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存在,這兩名引導者都很明白,他們要教導薇拉的不是如何譜寫風花雪月的音符,而是如何握緊手中的刀。
世界的本質就是那麼殘酷。
自那天之後,澤弗恩就消失了。
他再也沒有出現在薇拉的面前,也不再虛情假意地扮演一個寵愛妹妹的兄長,那層蒙羞的薄紗被毫不留情地拆穿,這令少年感到難堪。
劊子手被受害者原諒——還有比這更諷刺更可笑的事情嗎?
雖然沒有相遇,但是身為試驗品的薇拉卻擁有了極高水準的待遇,仿佛澤弗恩想要彌補什麼一樣。
她居住在舒適奢華的房間內,有專門的醫療團隊為她看護身體,日常生活起居也有女僕前來照顧,除了每日的實驗依舊繼續,再沒有什麼不舒心了。
但是多次植入基因病依舊讓薇拉的身體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問題,體質原因讓她並沒有陷入基因裂變的慘劇,但是逐漸消瘦的身體和日漸加重的痛楚卻在不斷消磨薇拉的精神。失眠、抑鬱、焦慮、病痛,這些軟刀子如附骨之冝般纏連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