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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在光屏上點畫著的手指頓住:「……我沒有感情用事。」
「我只是……只是……」
只是無法接受,這麼突然地失去了一個,可以分享秘密的朋友。
容容是他最感興趣的研究對象,但是喚起這個興趣的人,是艾琳娜。研究中的突破、瓶頸、樂趣、煩躁,他都只能和艾琳娜分享——她已經成了研究樂趣的一部分。
現在她不在了,容容身上的新發現要和誰說?
覺醒後的容容是個可愛的仿生人,但正如艾琳娜所說,她的性格和隱藏數據中的那個容容並不是非常相似。那個容容運籌帷幄,成熟冷靜;這個容容活潑可愛,單純好奇。
她對X有著對兄長的依戀和信任,任由他在自己自己的系統里探索。但是她並不好奇自己的由來,也不想思考太過深奧的東西。作為被研究的報酬,她經常要求X帶她去大都會逛街、玩遊樂場。X像個有求必應的哥哥滿足她的要求,看著她快樂地購物遊玩,他也會覺得這是一種平淡而難得的「幸福」。
但是比起這種「幸福」,還是和艾琳娜分享研究成果,探討研究瓶頸,甚至是一起加班工作更令X感到某種踏實和滿足。
作為一個八面玲瓏的仿生人,X擁有很多朋友。但艾琳娜是不同的。她就像是某種可以用以自照的鏡子,讓他看到自己的懶惰、拖延、快樂、波動的情感——
現在這面鏡子毫無徵兆地碎了,他的世界,又回歸到無法自查的混沌中。
他的反駁太無力了。季音說得對,他就是在感情用事。
艾琳娜很討厭感情用事的人,甚至是對自身,她也用一種近乎苛刻的「無情」要求著。
可他偏偏就是她討厭的那種人。
那為什麼還耐著性子,聽他絮絮叨叨著容容的事情,忍受他的拖延和逃避,甚至從繁忙的工作中抽出時間來和他討論一個仿生人的面容這樣微不足道的小問題呢?
X是活在自己世界的人。但是艾琳娜的突然離開,好像敲碎了他世界的一角。
他開始看到,自我世界之外的一些「真相」。
方曉桀在他眼前揮揮手:「先生?」今天X的狀態不對,儘管平時對他吆三喝四的,但方曉桀從來不敢輕視這個首領,有些小心地說:「您節哀。艾琳娜是戰死的,這很光榮,是我們的烈士。」
X雙唇緊抿沒有說話。
他沉默地回到辦公室,破天荒地把容容趕了出來,房門反鎖,把自己關了三天。
三天後,他給方曉桀發了一封消息:「她不是烈士。」
「她還活著。」
*
艾琳娜是被疼醒的。
她沒有自虐傾向,在爆炸發生之前,就提前關閉了身上的痛覺。
她把目前已經掌握的信息儘可能多地發送回基地,看準了爆炸產生了一塊尖銳金屬,狠狠把自個兒腦袋撞了上去,破開一個幾乎可以看到腦中元件的大口子,確保一會兒進水能把這裡面的數據短路乾淨。
冷卻液和能量液從破口流出,她和飛機一同栽進冰冷的江里後,就什麼都不知道的。
但是現在,她被疼醒了。
一個已經覺醒的,掌握了自己初始密碼的仿生人,被別人調整了身體參數,這不是什麼好徵兆。
疼痛是全方位的,四肢、軀幹、內臟都仿佛被千把利刃割過,被拖拉撕扯,被捆綁攪動。
這麼多種疼痛毫無章法地混在一起,讓她幾乎連叫都叫不出聲來。
她想翻滾,想顫抖,想嘔吐,可是身體不受自己的控制,連蜷縮起來保護脆弱的核心都做不到!
「……你們在幹什麼?快停下!」
嚴厲的女聲仿佛響起在遙遠的雲端,在艾琳娜神志模糊之際,這個聲音掐斷了所有疼痛的來源。她終於得以喘息,發出微弱的呼喊:「……疼……」
咦,聲音為什麼像悶在水裡,她還在江里嗎?
外面悉悉索索的聲音也像是悶在水裡,遠遠地傳來。那個嚴厲的女聲好像把讓她痛苦的人都罵了一遍,然後她走到艾琳娜跟前,語氣緩和:「你還好嗎?」
疼痛並不會馬上消失,而是像投下石子的水面,波紋蕩漾,隨後漸漸平息。
艾琳娜忍過那一陣不上不下的痛苦,輕輕嗯了一聲,睜開眼。
她果然在水中。不僅在水中,甚至在是在一方不大的水中——
她在一個玻璃缸里。
缸外,有些眼熟的女仿生人彎下腰關切地看著她:「對不起,他們趁我不在把你弄成了這個樣子。我會想辦法找回你的身體。」
我的身體?
艾琳娜沒反應過來她這是什麼意思,下意識地想伸出手拍拍玻璃缸讓她放自己出去。
咦?她的手呢?
剛剛還仿佛被千根鋼針猛扎,痛到麻木的手呢?
艾琳娜想要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卻發現,連「低頭」這個動作,她都無法完成!
女仿生人悲憫而歉疚地看著她,轉過自己關掉圖像的光屏。漆黑的光屏如一面鏡子,忠實地照映出缸內的情形:
深藍色的機體保持液中,懸浮著一顆長發飄飛的頭顱。頭顱上,接插著密密麻麻的數據線。
頭顱驚訝地睜大眼睛:「我——」
我的身體呢?!
「真的非常抱歉。」女仿生人又一次道歉:「這是我們對待戰俘的常規方法。特別你的機體還經過特殊加強,留著不好運輸,也會對我們造成極大的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