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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孩子譏笑著告訴他, 「惡鬼」是他的生父,是魔鬼!而他, 是魔鬼的孩子!
嘲笑聲和著石頭飛來, 砸在他的肉瘤上,淌下粘稠的鮮血。
「等到我們有了足夠的糧食聘請法師, 一定會將你燒死!」
他的耳邊迴蕩著同齡人最不掩惡意的詛咒,醜陋的臉上儘是茫然。
惡鬼是他的生父嗎?那麼……惡鬼會不會像旁人那般厭惡他?
惡鬼,會是他的依靠嗎?
他不知道, 也想不明白……
他只能窩在冰冷潮濕的岩縫中, 渾身髒污不堪。於寒風中伸出帶血的手, 用黑漆漆的指甲撕扯著兔子發臭的屍體, 狼吞虎咽地將食物塞進嘴裡。
偶有大雨傾盆,他偷窺到他的生母牽著另一個孩子的手進了低矮破舊的屋子,他的生父就算冷得瑟瑟發抖,也還是溫柔地將那孩子摟進懷裡,用體溫為他祛除寒氣。
那個孩子……真是讓他心生嫉妒……
可他一旦靠近,奢望這些不該被他擁有的東西,就會遭到他們的驅逐。
為何親生父母,待他似仇人?是因為……臉上的肉瘤嗎?
他木然地看著這一切,用力地抱緊自己的膝蓋,縮進了岩縫中。
冰冷的雨水滲透進來,打在他糾結地爬滿虱子的發上,打在他凹凸不平的肉瘤上,也打在他的心底,徹底沖刷掉所有「奢侈」的念想。
恍惚間,他有些口渴。情不自禁地伸出舌頭舔舐著雨水,卻發現……雨水似乎是咸澀的味道。
在這一年冬季降臨之前,他裹著單薄的破布,離開了這片名叫「茨木」的地方。
而自他去後,連綿大雪裹挾著暴雨落入這片村莊,上天好似悲鳴,用冰冷洗滌了村落,帶走了不少挨不過去的生命。
人們都說,那是「鬼之子」對他們的報復,他就是個禍根,應該被燒死!
但那時,他已遠離了村落,前往更為遙遠的國度。
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只是順著心意前行,一路跋山涉水而過,危險重重。
無數生死交錯的歷練,讓他漸漸發現了自己不同於常人的地方——
他的力氣越來越大,速度越來越快,眼睛能看見更為遙遠且微小的事物,耳朵能聽聞沙土底下螞蟻的私語,甚至能隨風分辨出味道的來源,從而進行殘酷的狩獵。
而隨著他能力的增強,他臉上的肉瘤漸漸消失,凝成了堅硬的一層殼狀物,覆蓋在他的額角上。
當他的手抹上麵皮的時候,他驚訝於那光滑的觸感,震驚於面相的轉變……他似乎……發現自己成了一個人類?!
人類……
他想起了那個偏僻遙遠的村落,想起了生父生母和那個孩子……
人類啊!
那麼,是不是他成了一個人類,就能渴望那些希冀的東西呢?
他躍躍欲試起來,甚至迫不及待地進入了人類的城池,想要真切地感受到「被需要」的真實。
他的面容有所改變,人們已不再畏懼他。他興奮極了,每日都在大湖邊自照,對容貌幾乎有了病態的執著。
直到某天,一名喪子的理髮老人發現了他。
他佝僂著脊背,一雙渾濁的老眼仔細盯著茨木,冷不丁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茨木。」他揚起最燦爛的微笑,「茨木……童子。」
「你的父母呢?」
「我沒有父母。」
之後,他順利地被這個人類「需要」了,他成為了這位老人的「兒子」,成了理髮的學徒。
他抱著工具奔走在藝伎和武士之間,他成為了人類的一員,他每天「被需要」著,他有了食物和衣服,他被接受了,他即將得到他想要的……
只可惜,隨著年歲的增長,當他臉上的肉瘤愈發消退後,他不同於人類的一面到底還是暴露在了他們的面前。
血色的長角,暗金色的瞳孔,漸漸發白的髮絲,化作紫黑色的胳膊……
他無措地看著自身的變化,緊接著他發現,那名「需要」他的老人兇狠地將他攆了出去,全然不記得他病危時分,是他冒著重重危險區山上為他採摘草藥。
曾經欣賞他的武士對他橫刀直指,全然不記得在浪人惡鬥之際,他曾為他擋了一刀。
藝伎們請求路過此處的陰陽師將他消滅,全然不記得他為挨打的她們送過的關懷……
他到底做錯了什麼?
為什麼……要被如此苛待?
人類將憤怒厭惡的目光投注在他身上,當熊熊烈火燃起在他身側,他們高聲歡呼起來,仿佛有了最偉大的功績……那癲狂的笑意和針對,讓他覺得心底堅持的東西,似乎裂開了不可彌補的傷疤!
突然,紫黑色的火焰以他為中心轟然炸開,湮滅城池十里之地,所過之處,全為廢墟!
他自廢墟中心揚起了低垂的頭顱,緩緩起身看著自己的雙手,良久無言。
慢慢地,他朝著就近的湖泊走去,踩著一地焦黑乾枯的屍體,碾過被鮮血烤成紅褐色的土壤。
他來到湖邊,看著水中的倒影——卻陡然發現,那模樣……已成鬼相!
尖銳的血色犄角,長及腳踝的蓬鬆白髮,纏繞著小腿蜿蜒而上的恐怖紋路,以及紫黑色的一雙鋒利鬼爪!
不是人類嗎?
哦,這很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