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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在將死之人面前說謊。」
「這不是謊話!」他的聲音急切而尖銳,像極了憤怒,「我可曾騙過你?」
「……沒有。」
五條覺從來沒有騙過她。
「我絕對能救你出來。你沒有傷害任何人,於情於理都不該面臨死的責罰。對不起,我沒有來得及救下更多的人,但我一定要救你。你不會死!」
他說得那麼認真,是枝幾乎都快要相信了。她知道五條覺沒有在說謊,只是這件事是絕不可能實現的。
沒有人認為她值得活下去,就連她自己也這麼覺得。
只有五條覺在不停地說著,她的過錯並不是無法饒恕——只有他一個人這麼認為而已。
是枝聽得倦了。
「你明明知道我在做多麼糟糕的事,可是你沒有阻止我。為什麼?」
「就算是阻止了,也不一定有用吧。」他自嘲地笑了笑,「以前,我告訴你不要下到井底,我也說了那會很危險,但你依然會為了知曉荊棘為何生長而進入井中。你總是這樣,一往無前而膽大。所以無論我說什麼,你都不會……」
「我會的。如果是你告訴我不該這麼做的話……我一定會停下。」
他似乎是怔住了,許久之後,才吐出僵硬的一句「對不起」。
其實是枝不想聽他的道歉。她只是想著,如果在那個雨日,他可以問出「為什麼」就好了,那麼此刻他就不用說抱歉了。
「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罪。就讓我一同背負這份罪孽吧。」他堅定地說,「所以相信我,我一定會帶你出去的。離開了這裡之後,再慢慢彌補過去的錯誤就好——我們一起彌補。」
五條覺向井底的她伸出手。有那麼一個短暫的瞬間,是枝在他的臉上看到了如同少年般的清朗。
「就這麼約定好了,可以嗎?」
他的手明明遙遠得不可觸及,是枝卻願意相信。
「……好。」
他笑著離開,自此之後再也不曾出現在井邊。這並不是背叛,也不是忘卻了約定。
在御前比武中與禪院家主同歸於盡的五條覺,無法再回來了。不久之後,纏繞在井底的荊棘也與無知的期待一同死去。
從井底撈起屍體,用術式瓦解殘軀。當五條家的咒術師確定了犯下過錯的罪人不會變成咒靈時,八重家的赦免者終於抵達了他們的流放地。
誰也沒有看到,在死亡的希望之中,爬出了名為絕望的詛咒——那是一隻醜陋的青蛙。
是枝蜷縮在其中,已然墜入混沌而孤單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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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錄·其之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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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有人敲響了門,是枝從夢中醒來。
小小的陌生的孩子們站在不遠的地方。在他們的身上,是枝感覺到了最熟悉的氣息。
他們是八重家的孩子。
一、二、三……有八個孩子來拜訪她了。
她想她應該很高興,因為她揚起了嘴角。笑容等同於心情愉快,曾有人對她這麼說過。
只是這些孩子好奇怪。一見到自己,他們就跑走了。
為什麼要跑開呢?別離開啊,我會好好地愛你們的。你們都是可愛的孩子們。
她大聲說著。
她合起手掌。領域展開,箭雨落下,山與海包圍著他們。她的指尖牽引著他們的情緒,將他們拖入與自己一樣的感(絕)情(望)之中。這樣孩子們就會願意留下了。
然後,把他們拉到自己的身邊,緊緊地擁抱他們。
可為什麼他們一下子又消失了?
曾經用十指操控著最細微的情緒的咒術師,直到此刻也沒有意識到,她的情感早已經錯位了。
她曾知道愛是親吻,愛是擁抱,愛是一切的柔軟。
她曾知道恨是痛楚,恨是折磨,恨是一切的尖銳。
但現在,什麼是愛呢?她又該怎麼做,才能表述她的「愛」?好迷茫啊。
於是愛變成了暴戾,思念變成了屠殺。
她永遠無法擁抱這些被她用絕望操控了的孩子們。
可唯獨有一個孩子是特別的。從一開始是枝就感覺到了,這孩子的情緒是看不見的,也無法操控她。她沒有陷入是枝的感(絕)情(望)之中。
這孩子讓是枝想起了某個人,藏在記憶之中很遙遠的某個人。
好想和這個孩子說說話啊,可是她跑得太快了。
是枝邁開步伐,抓住了她的手。這孩子的臉髒髒的,原來是個調皮的髒小孩。
溫柔地擦淨她的臉……呀,這個孩子長得和自己真像呢。
是枝似乎想到了些什麼,卻又好像什麼都沒有回憶起來。
她看著這孩子,如同在看著自己。
「不要相信六眼。」
她對這孩子說,如同在告訴自己。
說出這句話時,她想起了那個無法被她窺探情緒的人。
其實她從來都未能感知到五條覺的情緒。她也從不知道,自己對於五條覺的感情究竟如何。
在這漫長的百年「生命」之中,哪怕一次都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咒靈化的是枝為什麼會是只青蛙,一是借了井底之蛙的意思,二是因為「蛙」在日語中的讀音和「帰る」(回去)相同,是八重家的後代們想要重回五條麾下的情緒所塑造而成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