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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起來很蒼老,不是容貌上的皺紋,而是從眼底散發出的茫然。
坐在手術等待區的人臉上都有類似的神情,放佛靈魂出竅了,身體被暫時擱置在了這裡。
「你怎麼來了?」她見我有些驚訝,強扯出了一絲笑。
「這回就別轟我了,就這一次,我不能讓你一個人。」我回答道。
她似乎也被這漫長的等待磨去了銳氣,包裹得如同銅牆鐵壁一樣的自尊終於褪了下去:「那,你坐。」
「谷叔叔昨天跟我說過了,放心吧,他準備工作做得很充足。」
「謝謝你,小白。」她伸手過來握我的手,將所有的感激都融進了這幾個字中。
「妍姐,我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吧?」
她愣了一下,似乎沒料想到我會這麼說,有些突兀但還是禮貌點了頭。
「我也有一個朋友,和你跟姐夫一樣,都是認識了很久的故人。你那天在天台上跟我說的話我一直沒忘,你說人要有根,我以前不懂,也不認可,現在,我懂你意思了。我本來以為,你說得是女人就只能做男人的歸屬,還有點想反駁你來著,但是現在我懂了,那和男女沒關係,是個人都要有根的,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得找到能讓他落地生根的那個人。」
她露出了一絲笑容,總算沒了之前勉強的樣子。
「他是我發小,我們倆出生在同一年,又住在一個大院裡,所以我已經記不得第一次見他是什麼時候了,可能我那時候還沒記憶。不過我有記憶以後,能記得的第一次見他,是上初中的時候。報到那天我走進教室,他就坐在最後一排,摟著他的書包在睡覺。我那時候看著他,還挺喜歡,畢竟他長得挺好看。那天晚上他就來我們家了,我媽把他當寶貝一樣捧著夸著,說這是她多年未見的乾兒子,之前都長在姥姥家,現在終於能和我媽團聚了。但是後來,我真是快煩死他了,女孩們喜歡他,女老師們喜歡他,老太太們也喜歡他,他真的是橫掃我們那一片老中青三代。那個時候我覺得他是我的競爭者,跟我搶我媽,搶老師,搶同學,特別希望有一天他能從我的世界消失。人家的髮小都是什麼竹馬青梅繞來繞去的,我的就是一個鄰居家的完美小孩,天天比著我讓我矮人一頭。
我給他遞了一青春期的情書,好多女孩跟我做朋友,都是為了跟他套近乎,還有那些背地裡無緣無故罵我的,都是因為吃他的閒醋。青春期是每個女孩最敏感的時候,誰都想在自己的世界裡面做公主,不過我的青春期,就是在他的世界裡做配角,給他跑腿送情書。
我年輕的時候談戀愛,碰到過好人也有,壞人也有,他個個都見過,我們熟成這樣,你說是不是聽起來就像是沒有性別差異的好哥們?我也覺得特別不可思議,怎麼一把歲數了,卻看上他了?外人要是知道會不會以為我真的嫁不出去了,開始惦記窩邊草了?
我自己知道不是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之前像是我的家人,但是我喜歡上他,是因為我真實地知道自己為他心動了。如果是外人,也許有什麼新鮮感的刺激可能讓人誤認為一時的悸動就是愛情,可是他不是,這麼多年的舊相識,但是現在如果一會兒要去見他,我現在心裡都會激動,那就真的是愛情了吧?對吧?
我以前以為這樣的愛情都是別人編出來的,畢竟多多少少談了那麼多,或多或少就膩了,覺得也沒什麼大意思。但是他就不一樣,這兩年了,好像中了蠱,怎麼就說服不了自己。你說奇不奇怪,怎麼這不知從何而起的情,非要陷得這麼深。」
妍姐微笑著回:「可能這就是……天意。」
我搖頭:「天意這種事情,我不信。我和他之間似乎總是陰差陽錯。我喜歡上他之後,他有了新女朋友,然後我就各種擰巴彆扭,逼著自己否認對他有意思,非要把自己的心擰成個麻花,揪著疼,就為了能不丟面子。後來我快藏不住了,都想不要這臉了,結果他又被公派出國,去了個很危險的地方,到底走之前我也沒把實話告訴他。他走之後我月月都去拜神,但是每次求的時候又不知道到底求哪樣好,私心來說,我想求他能喜歡上我,但是我還要求他能平安歸來,我兩個都想要。人家說願望多了就不靈了,所以我就只能求他平安,哪怕他沒辦法喜歡上我,能平安歸來也總是好的。
他是我的髮小啊,我生活的點點滴滴里都有他的影子,他人走了,音兒沒了,可是他的痕跡哪哪都是,樓下的躺椅,小區的超市,菜市場,電影院,咖啡廳,商場,北京這麼大的地方,可他好像就像條狗,哪哪都尿遍了,我要是想找到一個不用觸景傷情的地方,就得換個城市生活。
離開的人好像無所謂,外面總有新生活,可被留下的人,就只能守著舊人舊景過日子。
兩年啊,有時候我撐不住的時候,就自己跑去KTV開間房,大聲唱歌大聲哭,哭痛快了再裝作沒事人一樣回家。我很多次想告訴他我想他,想讓他快點回來,想讓他別留我自己一個人,但是我拿什麼身份去和他說這種話?他親媽都明大義地讓他以工作為重,我是誰?去做這種不懂事的事情。
那陣日子好難熬啊,前面也沒有什麼希望,但是我也沒什麼退路。就很無奈,就只能賭。有時候我也安慰自己,不回來也好,不回來總有可能心裡是有我的,回來帶了個別的姑娘在身邊,我連這點念想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