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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慢慢吃吧,明天我還會帶新鮮的食材過來。」萊芙一開口,孩子們立刻停止了進食的動作,個個正襟危坐。她只是讓他們吃東西而已,但是這些孩子們仿佛在聽長官傳達戰前指令的士兵一樣,每張臉上都寫滿了嚴肅。萊芙頗為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我先走了。」
她原本想著今天晚上可以和之前一樣,同孩子們睡在一個棚里。但是現在看來,如果她真的呆在這裡,今夜這些孩子們恐怕睡不安穩。
她大概能猜到,這些孩子們就和艾莉西婭公主一樣,看過那本關於她的羅曼史,或許對故事中的同名角色有些……盲目喜愛。但是看這些孩子們的反應,似乎又不僅僅是喜愛這麼簡單,還有些別的東西。他們在見到她之後的反應,未免太大了。
萊芙一邊往回走,一邊思索著。從人到半人半獸的怪物的轉變,這無疑是一種不幸,但是這種轉變一定意味著是一種墮落嗎?
或許在牛小姐和羊小姐眼中,原本也覺得她們自己並不比人類差什麼。在萊芙告訴她們「你們曾經是人」這樁事之前,她們本就見過人類,知道人類和怪物的差距,但那時候她們從未因為自己與人類之間的差別而痛苦絕望過。將痛苦絕望帶給它們的,也許恰恰是想要幫助它們的萊芙。
在人類的尺度下,有了所謂的合理與正常,於是也有了不合理與不正常。人類自有一套標準來區分美醜、善惡、優劣。
在它們以為自己是從低智的牲口躍升而成的有靈智的魔獸之時,這些怪物曾經是很驕傲的。而萊芙揭露出來的真相,打破了它們的優越感。它們原本是要解救自己的牲口同類、報復人類的英雄,突然成了需要被解救的受害者;一下從進化的牲口,變成了殘次的人類。
只要是有靈智的生物,大約都想要尊嚴與體面,誰都不想被放在一個弱者的位置,靠人施捨苟延殘喘。
萊芙告訴牲口怪物它們曾經是人類,實則是暗示它們要用人類的尺度來衡量自己。對人類而言,獸頭是畸形,身上遍布牲口毛髮是醜陋和病態,吃牧草不合理也不正常;它們是異類,不會被人類社會接受。
無論這些怪物原本是什麼,多數人類對於它們的態度並不會改變。不被接受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被逼著承認自己低人一等。
萊芙反省著,她仿佛摸到了牛小姐對她那股濃重敵意的原因所在。
她知道了原因,就能想出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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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芙走回到新搭的小棚里。發現火爐還燃著,食物只剩下一些殘渣,而娜提雅維達和麥妮並不在里面。
她低下頭,在火爐旁烤了烤手。腰上突然一緊,接著腳下一空——娜提雅維達在她背後將她攔腰抱起。
萊芙被嚇了一跳,娜提雅維達抱得她有些癢,她縮著身子,忍著笑:「別鬧了。」
娜提雅維達沒說話,舉著她轉了一圈,接著突然向後栽倒。
萊芙沒料到有這變故,雙腳騰空沒法使力,驚叫一聲。
在落地之前,娜提雅維達抱著她往一側滾去。
兩人在草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來。
萊芙從娜提雅維達懷中抬起腦袋來,她有點頭暈,視野里的娜提雅維達的腦袋晃來晃去。
「糟糕。」萊芙回過神來,就開始擔心魔龍蛋。她生怕這麼一滾,小閨女的殼就碎了,摸到腰間的布兜,見龍蛋完好,才放下心來。
娜提雅維達一用力,翻身將萊芙壓在身下。
西邊天空的月亮細得像是一條魚鉤,漫天星辰格外明亮,全部盛在一雙黑眸之中。
萊芙掙脫不得,無奈地抬起手來,摘去娜提雅維達腦袋上的三片草葉:「你又不是真的十二三歲的小孩子。」她真該事先打聽清楚,魔龍的三千歲相當於人類的幾歲,居然這麼能鬧騰。
「騎士小姐剛才都沒有發現我,」娜提雅維達,「在想什麼?」
「我在想,決定某種生物是什麼的,是看它曾經是什麼,還是看它現在是什麼,」萊芙說,「究竟哪一邊才是它的同類?」
娜提雅維達說:「騎士小姐似乎已經有答案了。」
「如果著眼於曾經,那些怪物們只能記得自己失去了什麼。它們的確是從人類變來的,但是它們已經不是人類了,它們是徹頭徹尾地成了一種新的存在。我要將它們從曾經剝離開,它們的曾經是暗的,但是它們現在和將來是有光的。我不是要借給它們一個光源,而是要讓它們發現那片光。」萊芙思考著這些半人半獸的怪物的處境,實則也在詰問自己的處境。
在幾天之後,她就不得不選了。
她本以為如果自己能讓這些怪物找到出路,她自己也能豁然開朗,不會有任何困惑。然而許多事情都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萊芙所面臨的,和那些怪物的情況又並不完全相同:「我想知道,曾經的同類,和現在的同類。如果是你,你會怎麼選?」
「騎士小姐您可難倒我了,」娜提雅維達說,「因為我沒有同類。」
萊芙想起來,娜提雅維達是這個世界上僅剩的一條魔龍。
「您說的那個生物,就不能僅僅是它自己嗎?一定要把自己歸入某一類才能心安理得地活著,這對於軟弱無助的生物才是必須做的事。可我不軟弱,騎士小姐也並不軟弱。如果硬要說的話,同類對於我而言,」娜提雅維達皺著眉頭回憶了一會兒,「都是討厭鬼,它們會搶奪我的寶石和金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