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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當年,還沒有長大的葉竹漪在她面前倔強地站著,忍哭忍到雙眼發紅,硬是不肯掉下一滴淚,顫聲對她說「我是你女兒啊,你要把我送給別人麼。」
昏黃的燈光閃爍了一下,仿佛這一瞬間,現在的場景與十年前的場景重合了。
田婷身體輕顫了一下,她頹然地坐在桌邊的椅子上,喉嚨發澀,好不容易擠出一句,「我也是沒辦法。」
我也是沒辦法。
六個字鑽進耳中,似六把鈍刀在心口處一刀一刀剜開血淋淋的傷口,回憶順著血液滲透出來。
當時田婷也是這麼說的。那時候葉竹漪不懂,為什麼沒辦法,為什麼要將她送給養母,為什麼要讓她出國。
為什麼在她拒絕,在她說要去找秦至臻的時候,要對她說,「秦至臻回秦家了她不會再回來了,她不記得你了。」生生撕開她的希望。
後來她懂了。
田婷要嫁人了,不能讓對方知道自己的存在。
她于田婷而言不是女兒是累贅。
所以從一開始,她就不姓田,姓的是葉,她曾疑惑過很多次,後來她終於醒悟過來,葉的口十一直是拆開的,就如她和田婷之間的母女關係。
她曾日日夜夜盼著母親回來,盼來卻的是母親不要她了。
葉竹漪眼睛酸的厲害,眼眶陡然間就紅了一片,她死死咬著下唇,咬到唇沒了血色,倔強地別開臉沒有落下一地淚來。
田婷看見了,心被扎了一下,細細密密地疼痛蔓延開。她肩膀下塌,佝僂著背,猶如被抽去了大半的力氣,一下子就蒼老了許多。
老大大躺在床上,撐著身體,顫顫巍巍地說:「別……別讓囡囡……做……做舞女。」
葉竹漪身體猛地一顫,她紅著眼看定定地向床上的人,在模糊的視線里,恍惚中看見了十年前的外婆。
外婆總是不記事的,可離別的那一天,她說「一一,別走。外婆記得了,外婆不忘事了,你別走。」
葉竹漪垂下了頭,鏡頭裡她燙傷的手收握得越來越緊,地面上有水漬洇開,又被蒸乾。她舔了舔唇,嘗到了一絲咸澀,苦進嘴裡,痛進心裡。
田婷閉了閉眼,半闔的眼眸上眼睫顫了顫,她在抬眼時,眸里盈盈滿是淚水,她看著葉竹漪,柔和的眼神里揉著心疼、無奈和悲痛。
眼眶盛不住淚,田婷抬手一把抹開,吸了吸鼻子。
屋裡的光是暖的,氛圍是壓抑又靜默的。
燈又閃爍了一下。
田婷胡亂抹著臉上的淚,深吸了一口氣,緩了緩情緒,哽咽道:「你奶奶的咳喘病需要藥,我們也要吃飯,做什麼都需要錢,舞女賺的錢多,但凡我有點辦法,哪裡捨得讓你做那行當。」她指著自己,面部肌肉都在顫抖,「我如果可以,我寧願是自己去!」
「如果不是你父親!」她眼淚落得更多了,眼裡的悲涼漫開,「何至於此。」
葉竹漪眼眸沉沉地盯著田婷看。
是啊,如果不是那個男人,何至於此,生了她這麼個累贅。
老大大情緒激動,咳喘得更厲害了,像是五臟六腑都要咳出來,她說不出完整的一句話,只是猛烈地咳著,伸著枯瘦的手遙遙指著葉竹漪,斷斷續續地喚:「囡囡……囡囡……」
「就當媽媽求你了!」田婷抬起臉來,滿是淚痕。
她說話的力氣都沒了,輕飄飄的,卻震得葉竹漪心中的傷口越扯越大。
田婷是坐著的,葉竹漪卻透過她看見了十年前跪在自己面前的女人,扯著白天買給她的新裙子,聲嘶力竭,泣不成聲地說「這是媽媽的出路,媽媽大苦了,你心疼心疼媽媽好不好?媽媽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媽媽求你了,一一,你聽話好不好。」
可是誰來心疼她呢。
陌生的國度,陌生的家庭,周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誰來心疼她呢。
老大大有氣無力的咳聲在屋裡迴蕩著,每一下都在葉竹漪豁開的傷上撒鹽,葉竹漪麻木到已經感覺不到疼,只覺得空氣變稀薄了,她喘不過氣。
一聲輕笑隱在咳聲中,不那麼明顯,也沒有低不可聞。
副導聽見後看向了路不平,以為她會說「cut」,可路不平緊緊盯著監視器,沒有要卡的意思。
路不平察覺到了副導的視線,她掃了副導一眼示意副導繼續看。
葉竹漪轉過了身,低垂著頭看著盆里的水倒映出自己的臉,她唇角的笑意比哭還悲,充滿了諷刺的意味。
「母親。」她喉嚨像被灼過似的,聲音啞的厲害。
這兩個稀疏平常的字眼,平日裡常常會掛在嘴邊的字眼,再出口時卻是疏離得像在喚陌生人。
眼角滑過一滴落在盆里,盪開一圈一圈的漣漪,葉竹漪手伸進盆里,低垂下瑩白的脖頸,她將水澆在臉上。
水聲嘩嘩的,田婷抬起眼,想看又不敢看,極為緩慢地看向葉竹漪的背影,她的唇囁嚅了兩下,喉嚨滾了滾,欲言又止。
葉竹漪抬起頭,手撐在洗手池的邊緣上,鏡頭拉近,她臉上濕漉漉的,眼睫上沾著水珠,分不清是淚還是水,精緻的妝容變得斑駁不堪,她眉毛是下耷的,唇角是上揚的。
笑比哭還難看。
她說:「我知道了。」
她說:「我明天就去。」
像十年前,她躲在房間裡哭了很久,出來時雙眼乾澀,已經沒了淚,她對門外的田婷說:「我明天就去新媽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