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0頁
大明有律,六部天官派出奏事的必須是模樣最端正、說話聲音也最為雄渾響亮之人,哪怕實力再強,有口吃或是面上有疾的人都不能面聖,這倒不僅僅是因為大明皇帝有那麼點顏控的小毛病,而是大明的朝會都是在露天廣場上舉行,在這個沒有擴音話筒的時代,如果出來了個聲如蚊吶之人,即便他才高八斗,大家聽不見也沒用。
在決定此次由他面稟殿下之時,即便夏元吉平日淡定,也不免忐忑,好在他的同僚,戶部左侍郎蹇瑢給了他不少安慰,也傳授了他和太子殿下的相處之道。
「簡單的說,就是平鋪直敘即可,」蹇瑢笑道:「太子殿下最喜有話直說之人,不喜彎彎繞繞,更不喜奉承拍馬。」
在蹇瑢的口中,大明的皇太子殿下簡直不能再好相處,但是此時此刻,夏元吉卻在暗中叫苦。
蹇兄,您可未曾告訴在下太子除了喜歡有話直說,還喜歡問些過於直接苛刻的問題啊。
當被問詢到「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這個問題的時候,夏元吉感覺自己的手心裡都在冒冷汗。
他出身民間,對民生之多艱頗為了解,從他的角度來看,自然是判斷出如今情況不妙。
夏元吉不希望商戶倒閉,一個商戶的背後牽扯的起碼是成十乃至於上百的農戶和匠戶,他們之間的關係可謂相輔相成又息息相關。
但他著實有些拿不準太子對於商戶的態度,若說漠不關心……太子殿下每隔一段時間都要派人調查大明商戶數據,但若說關心,這個問題又著實不太友好。
踟躕再三,夏元吉一咬牙,還是說出了自己心中的看法:「臣聽聞,此前紗戶皆是以大投資採購了一批紡機,又大量僱傭民眾進行勞作,若是棉紗收購價格繼續下跌,勢必影響紗戶利益,亦是會打擊對方的積極性。」
夏元吉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鞋面上,他的鞋子是入職後發下的皂靴,這種鞋子經過漿洗處理,面料挺括防水,不易起皺,但他的鞋子表面已經有了一層浮毛,這是洗太多次之後的結果。
尋常官員並不會盯著一雙鞋子穿,但夏元吉生於貧寒之家,讀書求學一路走來都頗為不易,又是家中長男,即便大明官員俸祿加上各種補貼之後頗為可觀,但於他而言,現如今的生活還是重新買雙鞋子也需要考慮的程度。
而他接下來的話說完,這樣的生活可能也要沒有了,但儘管如此,青年吸了口氣,接著道:「紗戶事小,但臣以為,此次也是商戶的一次試探,若是購買全新機械的紗戶鎩羽而歸,以後怕是沒有商戶敢進行設備的升級了,臣斗膽揣測,這應當並非朝廷願意看到的場景,是以,臣請殿下出手相助。」
他的話出口後,室內一片寂靜,伺候的內侍和宮女們都眼觀鼻,鼻觀心,就連呼吸都靜悄悄的,只是不由在心裡悄悄感嘆這個陌生的小官好生膽大,這話中可是帶著不少威脅的意思。
「唔……」片刻後,就在室內的氣氛冷得要將夏元吉的心凍住之時,身著暗黃色常服的青年動了動,他將手裡頭的奏書翻了一頁,淡然道:「接著說。」
夏元吉的心力猛然一松,他將方才一直靜靜憋著的一口氣吐出,強自定了定心神,「臣於商道不精,但臣覺得紗坊鋪開的速度有些過於訊捷,此前,臣自戶部調閱了大明書坊擴展速度做對比,大明的書坊在《三國》一書風靡之後大量開設,書坊的投資比之紗坊更低,但鋪展速度不過其六成,所以臣斗膽猜測……」
「你覺得背後有推手?」
「是,臣愚鈍。」
木白笑了,他將手中的奏摺合起,放到一邊,又從桌上撿起一冊,遞給了內官:「你果然很敏銳,看看這個。」
夏元吉接過,展開一看頓時心驚,這份奏書上清楚寫著一份資金流向,其中關係可謂錯綜複雜,但若是將關鍵詞提取出來,終究離不開布商、錢莊、紗坊、僅僅這三方。
資金從布商流出,通過各種手段經過錢莊抵達紗坊。
真是因為有了充足的資金,大明的紗坊主們才會大刀闊斧得進行了產業升級。
這本不是一件壞事,若是一家兩家布商資金有盈餘,通過錢莊貸於紗坊,也算正常,但這上頭的布商名諱密密麻麻,足有三四十家,要說是個別情況著實勉強。
這分明是一場沒有見血的廝殺和圍剿。
「你的猜測沒錯。」仿佛從他的表情中判斷出了他心中猜測,木白點了點頭:「紡織業一直都是江南地區的支柱龍頭產業,在此前數年,無論是蠶絲還是棉布,布料的議價權有泰半都是掌握在他們手中。」
「但近些年來,隨著海運、廣粵一地近水樓台,能以更廉價的價格購得棉花,加上外貿更為方便,廣粵一地開始派人大批量採購江浙一地的布匹,因發現其產量受江浙商戶桎梏,便有意將棉花運入山區,利用當地更為廉價的勞動力進行生產,是以江南的議價權正在減弱。」
似是為了方便他理解,木白這段話說的很慢,但他話語中的含義十分明白。
正因為大明開了海貿,將棉花種植的優勢從江南一帶扒拉走,如今又有了紗坊日漸強勢,這才有了察覺到危機的江南商戶聯合起來,凶性大發,意圖通過如今的手段一口氣咬死紗坊的情況發生。
作為棉紡行業第一步的紡紗若是被遏制,那麼就算有再多的棉花也對布價起不了多大影響。若是真被他們達成了目的,布料的價格或許當真有可能被他們操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