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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三十八年,他帶著上百艘戰船,以及精銳屬下千餘人,偕同大友義鎮的使者善妙以下四十餘日本人,抵達了浙江岑港,請求登陸與胡宗憲談判。
胡部堂終於得償所願,按說此時應該老懷大慰才對,可恰恰相反的是,他遇上了大麻煩——就像沈默當初一樣,他選擇在私下進行自己的謀劃,並沒有將計劃詳情通告手下,更別提治下的人民。因為他與沈默持著同樣的看法,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是非理性的,不能讓他們憑著好惡感情去操縱軍政,而是要靠少數清醒的人獨斷專行,才能成大事。
但當王直大搖大擺的出現在岑港,要求上岸談判時,巨大的分歧在官府內部出現了,大多數官員是保守的,他們要求胡宗憲拒絕與王直談判,並用最強硬的手段,回擊對方的挑釁。
這其中,以巡按御史王本固最為極盡,他甚至已經上奏皇帝,稱:『直等意未可測。納之恐招侮!』於是一石激起千層浪,朝中那些人云亦云的愚昧之徒眾議洶洶,都說胡宗憲要釀成東南大亂了!
就連胡宗憲鐵班底——浙江的文武官員也都冷眼旁觀,無人出來支持他。甚至他最為倚仗的將領盧鏜,還私下會見善妙,要他擒獲王直,作為通貢的條件。
結果不願意用談判解決問題的武將們,擅自將軍隊調集到岑港,並戒嚴該區域,禁止任何船隻出入。王直乘興而來,結果吃了個閉門羹,同樣的事情在嘉靖三十六年已經發生過一次,但當時王直算是不請自來,明軍防備還有情可原,可這回是胡總督幾次三番要求,人家才來的,卻又一次被拒之門外,老船主心情之惡劣,也就可想而知。
他再次派出毛海峰,上岸責問胡宗憲:「我等奉詔來,將息兵安境。謂宜使者遠迎,宴犒交至。今盛陳軍容,禁舟楫往來,公紿我耶?」這段話翻譯成白話,意思是『玩人也不是這麼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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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宗憲很鬱悶,事情弄到今天這個地步,是他之前沒想到的——他低估了清流諫臣們不切實際的死硬,更低估了手下將領對戰勝王直的渴望……現在的情況,已經與幾年前沈默招安徐海時,截然不同了,當時倭寇的壓力太大,明軍左支右絀,恨不得能減輕下負擔,因此雖然有非議,卻還是順利的實現了。
但現在,眼見著戰局越發有利,越來越多的明軍將領,開始熱烈盼望著建功立業,封妻蔭子了,胡部堂想用談判解決問題,顯然不合他們心意。
可胡宗憲不是那些只知道空喊口號的諫臣,也不是只知道打仗的武將,他是統領全局的東南總督,對當前局勢有著超人的清醒認識。他知道這幾年倭寇之所以消停,其實最大的功臣是沈默的市舶司,正因為有了豐厚的貿易利潤和護航受益,王直和受他控制的親近勢力,都專注於貿易和護航中,對大陸的騷擾自然減少。
所以最近幾年官軍擊敗的,其實是一些新近加入的雜牌實力,而真正的老牌倭寇,不僅沒有被削弱,反而因為財力壯大,紛紛招兵買船,裝備也鳥槍換炮,愈發強大起來。
因此胡宗憲清醒的認識到,目前的平靜是脆弱的,說不定哪天因為某些矛盾,那些實力愈加強大的海商,便會帶領無法戰勝的軍隊,出現在自己面前。這種感受讓他寢食難安,所以必須要解決這個問題!而且最好是和平解決。
但身為一個深通厚黑的老辣大員,他任何時候都不會孤注一擲,將所有希望寄托在一件還沒大有譜的事情上,他必須做好各方面的準備,為自己留好後路。而且,他還得避免有把柄落在別人手上,也不能過於違逆眾意——無論這個『眾意』是多麼的愚蠢。
堂堂一品大員,太子太保兼東南總督胡宗憲,那時竟有『二嫂之間難為姑』的鬱悶,因此面對毛海峰的質問,他只能想盡辦法多方勸說,甚至不惜詛咒發誓,向王直寫書面保證,保證一定保證王直的安全和人身自由,並全力向朝廷爭取,儘可能滿足其要求,云云。同時還得勸說手下的文武官員,讓他們同意自己的計劃。
胡宗憲的委曲求全沒有白費,因為王直終於消氣了……其實他不消氣也不行,因為此時王直已經是騎虎難下——妙善已經向他發出最後通牒,要他儘快與官府談判,否則他將撇開王直,單獨進行。
而且面對著已經集結好的明軍,王直也沒法強硬了,他只能再三試探……先提出讓毛海峰迴來,事實上,胡宗憲還嫌整天包他食宿浪費錢呢,聞言二話沒說,便讓小毛回去了。
見到毛海峰全須全尾的回來,還帶著胡宗憲的禮品,王直的心放下一半,再提出派遣貴官作為人質,胡宗憲也不在乎這一條,反正手下的官員又不是他兒,便立刻把沈京和夏正提了兩級,一個成了總督參議,一個成了指揮使,速成了一文一武,兩個高級官員,讓他倆去岑港當人質。
這下王直終於放心了,他命毛海峰留守岑港,看好後路,自己則帶著葉宗滿和王汝賢登上了大陸,往平湖去見胡宗憲……胡宗憲特意從杭州移師平湖,為的就是離那些聒噪的傢伙遠些,一來眼不見心不煩,還能少些壓力,其良苦用心可見一斑。
胡宗憲按照自己的承諾,用最高規格接見了王直,這兩個打了多年交道的老對手,終於見了面並坐在了一起,雖然談不上惺惺相惜,但他對待王直十分禮遇,且從不限制他的自由,這既不是什麼『禮儀之邦、重信守諾』,也不是有什麼陰謀詭計,只不過是面對強者時的必然選擇……倘若王直沒了岑港那數千精銳,沒了大洋上的上千條船,幾萬人馬,胡宗憲還是會請他吃飯的,不過是吃牢飯,哪能讓他這麼逍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