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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結果是,他勸得那些倭寇回心轉意,放棄了毀壞大堤的計劃,只是帶著他一起走了。」歸有光道:「下官躲在遠處的草叢中,親眼看著他們離開的。」
「他是怎麼做到的?」沈默難以置信道。
「這隻有將來問他了,」歸有光輕聲道:「如果還有機會的話。」說著垂下頭道:「其實吳淞江工程是我首倡、促成的,那個該去的人應該是我,可是屬下懦弱,實在張不開這個口,才讓剛峰兄搶了先……」
「不要自責,」沈默擺擺手道:「每個人對生命的理解不同,選擇當英雄的固然可敬,但不想當英雄的,也無可指摘。」
「謝大人寬慰……」話雖這樣說,歸有光面上的愧疚之色,卻沒有絲毫減少,一時說要給海母養老送終,一時又說要效仿海瑞,顯然情緒有些不穩定。
沈默讓人扶他下去,安心將養幾日再說。
邀請發出的第三天上午,劉顯便風塵僕僕趕到了,當天下午,王崇古也到了。這足以說明當前形勢的緊急,和他們處境的危難——號稱『銅澆鐵鑄』的松江防線,被人輕易突破,現在蘇松一帶,已經是遍地的倭寇了,各個府縣的城池。仿佛海上孤島,一樣岌岌可危。
不誇張的說,現在這一文一武兩位邊防官員,腦袋已經不屬於自己了,只不過朝廷的諭令還沒下來,所以暫存在他們頸上罷了。若是沒有立竿見影的起色,身首異處、家破人亡,那都不是嚇唬人的。
所以兩位大員甘冒著被倭寇抓獲的風險,從各自的老巢前來,實在不是因為他們勇敢,而是為了尋找一線生機。
戚繼光正帶著部隊,與葉麻部周旋,無法抽身前來,不過他是沈默與劉顯雙重領導下的武將,來不來都不影響最後決議的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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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兩位大人到齊,沈默在花廳擺席宴請,親自給愁眉不展的二位斟上酒,他笑道:「這可是進獻給皇帝的貢酒,還是當年在北京時,酒醋面局的太監送我的呢,一直沒捨得喝呢。」
兩人聽了,卻絲毫提不起興趣,王崇古苦笑道:「多謝老弟的盛情。可愚兄我現在是心憂千結、食不甘味,喝什麼都像是苦膽里擠出來的水,就別糟蹋這美酒了……」比起去歲那意氣風發的樣子,實在不可同日而語。
講起鬱悶來,劉顯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一個月前,他還是浙江副總兵,雖然是副職,卻也掌握著幾萬軍隊,在寧紹台一線獨當一面,結果被胡部堂描繪的美好前景所忽悠。丟下在浙江的基業,顛顛跑到崇明島上,去接手俞大猷的水師。
公里公道的說,他是個好將領,作戰勇猛、吃苦耐勞,低調樸實……當然了,戰爭進行到第七個年頭,東南的將領已經在殘酷的戰爭中優勝劣汰,能挺到現在的,都是真正的人才。隨便哪一個,也比開戰前的任何將領都厲害。
按理說,這樣一位有口皆碑的將領,應該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對部隊的接手。但問題是,他是個陸軍將領,哪裡懂什麼水軍?不明白海戰比的是誰的船大、炮多、射程遠,與個人勇武無關,是官軍唯一勝過倭寇的地方。所以他不理解俞大猷為什麼那麼倚重海戰,甫一上任,便命令削減水師開支,把省下來的錢,用來加強陸軍實力……甚至讓水手轉業,成為步兵。
這種對建軍思路的扭轉,最傷部隊的元氣,所以他的部隊幾近癱瘓,戰備巡航也不復存在,於是整個蘇州的防禦體系門戶大開,讓倭寇鑽了空子,擺脫了水戰的劣勢,得以上岸踏踏實實的陸戰。
說起來,王崇古還是因為城門失火,被殃及的那隻池魚呢。所以追究起來,還是他這個蘇松總兵的責任最大,甚至會牽連到親朋好友……這讓他怎能不愁腸百結?
劉顯是個有啥說啥的直脾氣,羨慕的看沈默一眼道:「拙言老弟可輕鬆了,你這個蘇州知府沒有邊防之責,怎麼追究也追不到你頭上。」兩人在杭州時便熟識。所以這樣說也沒啥不妥。
沈默正色道:「老哥哥此言差矣,身為同僚,我自然與你們共進退……有責任一起擔,每個人的擔子也能輕點不是。」
沈默的仗義,已經小有名氣,原本在兩人心裡,他也是個很夠意思的傢伙,但還是萬萬想不到,他會主動趟這淌渾水。捫心自問,兩人是做不到的,於是都搖頭道:「何必要拉著手一起去鬼門關呢?還指望老弟你幫著照顧老小呢。」
「你們的老小,你們自己照顧。」沈默哈哈大笑道:「二位兄長放心吧,只要我們打好下面一仗,相信部堂大人便會為二位大人開脫的。」
「談何容易。」劉顯搖頭嘆息道:「那些倭寇小部隊狡猾如狐,我們抓不著;大部隊實力強大,我們打不過,這個勝仗可不是那麼易得的。」
「是啊,」王崇古也點頭道:「而且他們兩萬人馬、三路大軍,互為犄角,遙相互應,我們攻其一點,數萬兵馬便呼嘯而至。而我們呢,軍門有一萬多步兵,我有五千,老弟有三千,加起來不到兩萬人,在人數上還處於劣勢……更別提倭寇的戰鬥力,還比我們強的多……如果以城池為依託,尚可防禦,可要是出城作戰的話,豈不是以卵擊石,自尋死路?這樣賠本的買賣可不能幹。」
「二位說的都不錯,」沈默笑道:「但是我有一妙計,不妨側耳過來聽聽。」兩人將信將疑的湊過來,便聽沈默如是這般的耳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