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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今阮鶚忍不住了,他低頭看看桌上一張皺皺巴巴、浸著血跡的紙片,只見上面歪歪扭扭的寫道:「部堂大人:徐酋率上萬倭寇攻打甚急,吾等傷亡慘重,苦苦支撐、危在旦夕。務請援軍於三日內趕到,稍有遲緩,宗禮死哉!三里橋危矣!末將宗禮拜上!」
這幾句話他已經看過很多遍了,但每次看,都有羞愧到無地自容的感覺,平息一下翻騰的氣血,他耐著性子對胡宗憲道:「部堂大人,宗將軍的河朔兵,本來是奉命赴閩的,只是道經咱們浙江。只不過徐海部攻勢太猛,咱們左支右絀,才懇切邀留的。」說著深吸口氣道:「人家宗將軍可是二話沒說,便聽命率軍出擊了!」
胡宗憲默不作聲的點點頭。
「他們連戰連捷,為我們連解乍浦、嘉興、皂林之圍,您左一個祝賀,右一個慰勞,說總將軍是您的霹靂火、急先鋒,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是您把他留下的。怎麼現在他不慎落入重圍,泣血求援時,您卻裝作不認識了呢?」說著冷哼一聲道:「這也太、太忘恩負義、冷血無情了吧?」
胡宗憲眉頭微微一蹙,緩緩睜開眼睛,長嘆一聲道:「本官三令五申,不可追過桐鄉,這命令至少傳達給宗將軍三次,但他麻痹大意、輕敵冒進,被十倍倭寇包圍,已經沒有生還的可能了。」
阮鄂不悅的皺眉道:「只要有一線希望,就得萬分努力!」說著提高嗓門道:「一旦三里橋失手,倭寇便可長驅直取桐鄉,彼時崇德、杭州門戶洞開,到時候可就顧此失彼了!」
邊上的浙江總兵盧鏜也忍不住插言道:「是否馳援三里橋,請大帥速速定奪,再猶豫不決,桐鄉危矣!」
見自己的親信大將都傾向於阮鶚,胡宗憲知道必須說清楚了:「聲遠此言差矣。徐海此人極其狡猾,且精於水戰,宗將軍便是沒有把徐海的雜牌水軍放在眼裡,幾次交戰,徐海軍都是一觸即潰。」
「連續的勝利讓宗將軍沖昏了頭腦,他以為徐海不過是浪得虛名的小角色,於是置我的嚴令於不顧,貿然出桐鄉,至三里橋。被徐海集中精銳水軍,出其不意地發動了反攻,一戰將宗禮的主力消滅。」胡宗憲指著桌上另一張紙道:「這是當地送來的情報,河朔兵已經十去七八,僅剩下七八百人困守三里橋,徐海正當一鼓作氣,取得完勝。現在卻停了下來,其中的蹊蹺不可不防。」說著緩緩道:「再看葉麻、辛五郎部,一左一右與徐海呈鼎足之勢,虎視眈眈,窺測動向。分明是布下疑陣陷阱,專候我軍救援三里橋,或突然分兵陷我崇德,攻我杭州;或三路合圍,殲我大軍……」
盧鏜疑惑道:「那部堂的意思是?」
胡宗憲沒有馬上作答,而是舉目望向南邊桐鄉方向,面上一片傷感之色,慢慢地一雙鷹目竟通紅一片,半晌才長嘆一聲,幽幽道:「眼下左亦難、右亦難,唯有以大局為重,壯士斷腕,一面固守杭州,爾後傳檄各路兵馬,先力保省城不失,再圖進剿,方為上策。」
經過嘉靖三十四、三十五兩年的平靜後,徐海今年的攻勢,遠超胡宗憲上下的預料,在他看來固若金湯的防線,被實力大增的徐海猛攻之下,變得千瘡百孔,左支右絀,只有招架之功,全無還手之力。
審時度勢之後,胡宗憲認為,以目前的形勢看,必須收縮防禦,待敵人銳氣盡消再作打算。
見胡宗憲吃了秤砣鐵了心,阮鶚起身決然道:「大人不仁,下官卻不能不義,既然你不去,那我自己去!」
「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調兵!」胡宗憲冷冷道。
「哼!」阮鶚冷哼道:「我只調動浙兵,部堂能奈我何?」
「阮應薦,你敢抗命嗎?」胡宗憲勃然而發道:「我是東南總督,節制六省兵馬,你必須聽我的!」
「你的王命棋牌只能斬四品以下的官兒,還殺不了我這個浙江巡撫!」阮鄂夷然不懼道:「部堂可以按兵不動,但在下乃浙江巡撫提督軍務,調度本省用兵,剿倭殺盜,馳援救危,正是下官之責,前方將士在廝殺流血,阮某安得不救!」
「你可知抗命的後果?」胡宗憲黑著臉道。
「哼。」阮鶚陡然氣勢大盛,哪裡還把這個貪生怕死的總督放在眼裡,冷笑一聲道:「部堂大可參奏我違抗軍命,就像你對楊宜、曹邦輔他們做的那樣,把失敗的罪責一股腦推到下官身上。」說著一臉正氣凜然道:「只要能解得三里橋之危,救出宗禮將軍與河朔軍,我阮鶚這顆人頭,就是送你當球踢,又如何?」
說罷,再不理睬胡宗憲,拿起官帽,甩手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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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這廂間,文徵明聽完王用汲的講述,一臉凝重的點頭道:「待會我幫你一道向部堂說和,怎麼也得幫蘇州城度過這個難關去。」
「謝衡山先生高義……」王用汲一躬到底道。
文徵明剛要說『不客氣,我也是蘇州人』,卻被砰得一聲門下,嚇得一哆嗦,便見浙江巡撫阮鶚,拿著官帽昂首出來,面上的表情,好似誰欠他一百萬似的。
誰也不敢阻攔發怒的省長大人,任他揚長而去。
王用汲和文徵明面面相覷,不由暗自嗟嘆道:『抗倭形勢本就嚴峻,今日總督、巡撫再生嫌隙,四分五裂,想要取勝就更難了!』
過不一會兒,便見一位位紅袍高官魚貫而出,兩人躬身讓在一邊,待所有人都走乾淨,文徵明小聲道:「你等著,我進去看看。」沒等多久,又出來道:「王知縣,部堂請你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