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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一點不玄乎。」葉麻沉聲道:「我給你分析一下現今的大勢,你自己琢磨琢磨,先說咱們一群海盜,原先打打劫、跟地方官府斗一斗,還算輕鬆愜意。誰成想現在玩大了,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據說對咱們的重視程度,已經超過了蒙古俺答,排在第一位。」
「這幾年給我的感覺,是官軍越打越多,越打越強。咱們的營生呢,卻一天比一天難做。」葉麻嘆口氣道:「歸根結底,咱們畢竟只是一群海盜,本身也沒什麼稱王稱霸的野心,只知道殺來搶去,讓自己的名聲臭不可聞。正經人恥於跟咱們為伍,也就讓咱們沒法再進一步,長久必不是朝廷的對手。」
「再看看老船主,咱們這行的巔峰人物,按說他那麼多戰船、兵士,還占據日本的三十六島,應該不怕朝廷了,可日子一樣難過。」葉麻道:「島津貴久已經開始了大隅統一戰,當他勝利之後,必然不會容忍臥榻之側,還有老船主稱王而據,摩擦已經發生,只等最後爆發……」
「你說的太玄了,」徐海不同意道:「不說老船主本身的實力,就說多少強藩對他巴結奉承?島津貴久就是統一大隅,也不敢得罪老船主!」
「如果老船主也跟你同樣想法,那他離敗亡不遠了。」葉麻冷笑道:「他們為什麼奉承老船主,不是因為他實力強大。而是他壟斷了日本的貿易,軍火、兵器這些戰爭物資,全要仰仗他老人家,所以才不敢得罪!」說著嘆口氣道:「但現在海禁開了,日本強藩可以跟朝廷做生意了,他們完全可以通過掮客買到西洋的兵器,對老船主的依賴大大減少,也就不必買他帳了。」
「你是說,老船主孜孜以求的『開海禁』,卻使他失去安身立命之本?」徐海瞪大眼睛道。
「不光是老船主,還有我們。現在讓市舶司弄得。又有兵船保護、又有政府拍賣,稅收還不算高,賺頭比走私大多了,也安全放心,誰還願意走私?那些原先跟我們有聯繫的閩浙海商,忙不迭的跟我們斷絕關係、投入官府的懷抱。甚至為了得到寬大,還出賣我們。」葉麻苦笑一聲道:「你看看曾經無比風光的陸績,現在跟喪家之犬一樣,還得靠我們庇護,就知道世道真的變了……正是因為沒了那些人的掩護和情報,我們才變成聾子和瞎子,被官軍玩弄於股掌之間。」
葉麻說完足足一刻鐘,徐海一點聲音都沒出。葉麻以為他怎麼了,輕聲呼喚幾下,徐海才回過神來,蒼涼的嘆息一聲,扶著椅背緩緩起身,輕聲道:「我到後面去一下……」不待葉麻點頭,便慢慢往後走去。
只是往日那挺直的腰杆,此刻竟然有些佝僂……
※※※※
徐海去找王翠翹,這個時候他需要自己的妻子。
此時王翠翹正在撫琴,琴聲悠悠,樂曲婉轉,仿佛美人在傾訴。他不由收住腳,站在帳口,靜靜聽妻子撫琴。說來也怪了,他聽翠翹撫琴次數也不少了,但從前聽時,他那長滿肌肉的大腦,根本消受不了那優美的音律。在他看來,彈琴跟彈棉花其實是大同小異的,不過是弦多點、長短、高低的變化也複雜些罷了,哪兒比得了妻子的一顰一笑、乃至一寸肌膚?實在是索然無味,純屬折磨。
但今天與往日格外不同,他發現自己竟能聽進去了,雖不知道彈得是什麼玩意兒,但那扣人心弦的旋律。使他的心情跟著起伏不已,眼前一片秋高氣爽,風靜沙平,雲程萬里,天際飛鳴,是他一下子忘記了煩惱,沉浸在這美好的意境中不可自拔……
這時,便聽王翠翹輕啟朱唇,唱道:「平沙水雲,似輕煙慘澹斜曛。秋戽冬臨,蘆花亂紛紛,孤雁離群。」琴聲在此變調,徐海眼前的畫面也清冷起來。
只聽翠翹又唱道:「帶月也披星,南往悲鳴。千萬里衡陽,銜蘆花,宿柳岸,異鄉飄零。向蒹葭水汀,漢孤伶。飲也啄也呵,前生定,望寒北,又各一方淚淋……」仿佛孤雁鎩羽,掉隊悲鳴,落於水汀之上,孤苦無比,彷徨無助;正像他目下的心境,淒涼無比,無可奈何。
聽到這裡,徐海竟然流下淚來。
但在如泣如訴之後,琴音突然又變得鏗鏘有力,旋律也跌宕起伏,如風卷黃沙,鵠鴻展翅長嘯,扶搖直上,在萬里晴空中扇動雙翅,引頸高唱,便聽翠翹的歌聲也漸高起來:「春風南來,水漣漣,鴻雁北歸,飛翩翩。春風南來,魚龍變化潛深淵。鴻雁北歸,鸞鳳和鳴上九天。潛深淵,深淵變化在深淵;上九天,九天九天上九天!天海相隔幾萬千,日沉海底復升天!」
原來大雁並沒有失去他的雄心大志!而是自己舔療傷口,重又豐滿了羽翼,終於又一鳴驚人,展翅高飛,翱翔於萬里碧空,重新成為了眾人仰望的存在!
其壯志豪情,讓徐海羞愧不已……
此時,旋律又漸漸柔緩下來,變得無比抒情,翠翹也不再歌唱,而是雙目柔情無限的望著徐海,就像等待伴侶的雌雁,願與它生死與共,比翼雙飛……
原來他不是孤單的一隻……
聽完琴,徐海已經明白了妻子要說的話,她希望自己不要因為一時的挫折而頹廢喪志,要學那大雁在痛苦中也不放棄,總有一展胸中抱負的機會,而她則願做專情的雌雁,長伴左右,永不分離。
得妻如此,夫復何求?得妻如此,別無他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