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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他們都說,閣老肯定是有重任要交託。」張居正拿個鐵夾子,不時將一段段的木炭送入炭盆中,口中輕聲道:「但您最後什麼也沒說,這對他們打擊很大,都說閣老對他們不放心,所以才又改主意了。」說著看徐階一眼道:「他們都很難過,希望能有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代價太大了……」徐階搖搖頭道:「萬一要是連命都保不住了,我們怎麼去面對他們的親人父母?」
「這是他們的血書。」張居正從懷裡,小心掏出一個信封道:「老師請過目。」
「哦……」徐階雙手接過來,打開信封,抽出信紙,展平之後,便見十六個大字道:『不為私怨、只為義憤、求仁得仁。望公成全!』
「不為私怨,求仁得仁……」徐階有些失神道:「這是什麼時候寫的?你最近去見他們了嗎?」
「是上個月。」張居正道:「其實早寫好給我了,但我感覺時機不對,便一直沒有給您。」
徐階知道,那段時間,因為對沈默的不公,張居正其實是對他寒心了,所以才遲遲沒有拿出來。他當然不會跟自己的愛徒計較這個,便將目光收回到紙上,道:「決心很大啊……」
「他們還說,就算您不答應,他們也要做這件事!」張居正慨然道:「老師,學生願意與他們同往!一同參劾嚴黨!」
「荒謬!」徐階目怒瞪著他道:「別忘了你的大志,要是想出師未捷身先死,你就儘管追隨他們而去!」
徐階平時總是聞言細語,從不著急,此刻竟罕見的大發雷霆之怒,倒把張居正鎮住,縮縮脖子,不敢再逞能,小聲道:「學生都聽老師的,不再亂逞英雄了。」
「唉,太岳啊。」徐階嘆口氣道:「對於一個立志做大事的人來說,胸中必須常存浩然正氣,不然就沒法超脫自我小家,站在更高的立場上看問題,這是對的。」說著聲音嚴厲道:「但你給我記住,從今往後把你的正義感給我守在胸中,不許掛在嘴上,整天喊打喊殺,動不動就要跟人家拼了,這樣的舉動與莽夫何異?!」
張居正趕緊恭聲受教,不敢有絲毫反駁。
徐階這才消了氣。扶著椅背起身,走到大案後面,打開抽屜翻了一會兒,找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袋,走到張居正身邊道:「這是當初拙言交給我的材料,也不知他通過什麼途徑,弄來的宣大那邊的材料,但我看過,確切無疑,童叟無欺!你把這些東西設法轉交給吳時來,告訴他,只彈劾上面有名的,不許彈劾別人,不然就可能功虧一簣,而且他們的處境就危險了。」
張居正接過來,輕聲應下道:「我知道了,這就去送給他們。」
「你不要親自去,想個隱蔽點的法子吧。」徐階道。
「現在四處都是東廠耳目,」張居正道:「學生的一舉一動,都被他們盯著,什麼法子都不隱蔽。」
「哪怕是欲蓋彌彰,該隱蔽還是得隱蔽。」徐階搖頭道:「被人猜到是你給他們的,和被看到是你給他們的,截然不同。」
「是。」張居正點頭應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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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居寺胡同內,一棟普通的民宅中,住著一個普通的年輕官吏,他叫吳時來,字惟修、號悟齋,浙江仙居人,嘉靖三十二年的進士,今年剛剛三十出頭,現任刑科給事中。
他七歲能詩文,有神童之稱,縣試、府試、院試均占鰲奪魁,跟沈默一樣,取得了小三元,中進士的時候。年紀也不大,僅二十五歲,但因為沒有取中庶吉士,宦途可比那位老鄉不順多了,到今年已經是出仕的第九個年頭了,卻還是一名小小的刑科科員,連科長都沒混上……六科都給事中,被尊稱為『科長』,他們這種給事中,就是科員。
眼看著自己已經邁入而立之年,還寸功為立、等閒蹉跎,吳時來便深感無奈,時常與兩位好朋友,刑部的主事董傳策和張翀一起喝酒澆愁,除了吟詩作賦這些必備項目之外,自然少不了大罵官場的腐敗,嘆息天下百姓的痛苦。
但三人只是微不足道的芝麻綠豆官,似乎除了發發牢騷,只能是酒足飯飽各回各家,然後繼續沒有希望、沒有意義的一天天。
這一日,三人又聚到吳時來家喝酒,一直到月上中天才席終人散。吳時來送兩人到門口,看著他們晃晃悠悠消失在胡同口,才轉身關門上閂,往屋裡走去,準備洗洗睡了。
誰知剛走到院子中央,便聽南牆根處,發出噗通一聲。吳時來有些奇怪,便借著月明走過去,一看竟是個包袱。他感到有些奇怪,誰把包袱扔我家幹嘛?便彎腰撿起來,哎呦還挺沉!
他費了些勁兒,才將那包袱提進屋子裡,擱到桌上打開,只見一團舊衣物中間,夾著一個厚厚的牛皮紙袋。
這時候,吳時來的酒全醒了,看著那厚厚的紙袋,他心中升起強烈的預感,一件大事將要在自己手中發生了。深吸口氣,將那紙袋的封口裁開,便露出一摞厚厚的紙張來。
吳時來在燈下仔細觀看那捲宗,只見上面詳細記載了,今年八月,韃虜俺答入寇大同,宣大總督楊順掌二十萬邊軍,耗國帑十之七八,卻唯恐戰敗問罪,竟眼看百姓慘遭奸淫擄掠,竟能按兵不動。直待韃虜滿載而去,方才遣兵調將,裝模作樣的追擊起來。
當看到那楊順唯恐實情泄露獲罪,竟密諭將士:『搜獲避兵的平民,將其斬首以充韃虜首級,解往兵部報功!』時,吳時來不禁目眥欲裂,低吼一聲道:「狗賊敢爾,膽大包天!」又看到宣大御史路楷,接受楊順賄賂七千兩,不僅不將實情上報,還想方設法幫他矇混過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