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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心隱這才把斗笠和長包袱取下,擱到桌上時,沈默分明聽到了金屬摩擦聲,這才知道,那包袱里裝的是刀劍。
能見到『一休哥』和傳說中的何心隱,徐渭十分興奮,一邊敬酒一邊便開了話匣子。沈默也插不上話,便在下首默默陪著……他們起初還說幾句別後情由,徐渭自然是有問必答,那唐順之卻語焉不詳,仿佛有些顧忌。
沈默只聽明白,兩人是從北方來,最近地面不太平,便結了個伴。再就是這荊川先生好似是個官身,其餘的就什麼也沒聽出來了。
徐渭不是傻子,自然聽出他的一休哥有難言之隱,便改變話題,開始向唐順之討教學問,先從一些文章字句開始,漸漸便擴展到詩詞歌賦、諸子百家、乃至於人文地理,兵法農學。兩人或是一問一答,或是互問互答,非但旁徵博引,且均有前人未及之觀點,令人聞之如痴如醉。
他們談論的話題跳躍性極強,上一句還在說什麼『竹林七賢』、下一句卻跑到『熒惑守心』上,再下一句卻說到『列子乘風』,便如天花亂墜一般,卻句句言簡意深,發人深省。
令人吃驚的是,那位老農似的何心隱,雖然不太說話,但每每發言均一語中的,讓兩人擊節叫好……顯然三人的學識是在一個層次上。
唯一插不上話的,便是我們新鮮出爐的縣案首,沈默沈拙言同學,他必須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才能聽懂六七分。但即使這六七分,也讓他收穫巨大,許多往日想不通透的地方,都迎刃而解了。
在如饑似渴的學習之餘,他不禁暗暗自嘲:『兩輩子加起來,也看了二十多年書了,原本以為自己的學問已經很高了。現在才知道,我真是坐井觀天啊……』這才明白『學無止境』的道理,那縣試奪魁的小小自滿,也就徹底消失了。
其實沈默完全沒必要妄自菲薄,因為就學識而言,在座的三人全能排進天下前十……而唐荊川先生,則被許多人推崇為當時第一大學問家。
第一一一章 順之心隱(下)
扯淡最能費時,不知不覺兩個時辰過去了。
正在興頭上,突然發現沒酒了。徐渭挨個晃晃酒罈子,滿桌子沒聽到一壇有響的,便晃晃悠悠的起身,大著舌頭道:「拙……拙言,走,跟哥買酒……去。」坐著的時候嘴還利索,一站起來就酒勁上頭了。
沈默點點頭,剛要起身,卻被那唐順之攔住道:「酒中歲月長,沒必要一日喝完。今日便到這裡吧。」
徐渭搖頭道:「那哪能行,我們還要秉燭夜談呢,怎能有話無酒?」
唐順之拍拍他的胳膊笑道:「老弟啊,日後我就在紹興長住了,咱們天長地久,有的是說話的機會。跟你實話實說,我倆是抽空子來看你的,天黑前還得出城呢。」
聽他說要在紹興長住,徐渭十分高興,立刻不再堅持通宵,嘿嘿笑道:「我猜是公事,要不依老哥的性子,也不會閃爍其詞。」
唐順之點頭笑道:「沒錯,確實是不能說的事情。」說著朝沈默笑笑道:「你們今天沒有見過我,好嗎?」
見沈默毫不猶豫的點頭,唐順之抱歉的笑道:「今天老友相見,有些忘形了,倒把拙言小兄弟給冷落了。」
沈默笑道:「能聆聽幾位大家的高論,學生受益極大,聽您說就此散了,心裡還老大遺憾呢。」他這話說的讓人舒服,就連那何心隱也忍不住笑道:「那你以後可要多請我們喝酒啊。」
「我倒是想常常受教。」沈默笑道:「就怕幾位老哥不賞光哩。」
「不會的,不會的。」幾人朗聲笑著往外走,到門口便看到,人家兩個是騎馬來的。
待送到巷口,唐順之和何心隱翻身上馬,朝兩人拱手道:「後會有期!」
兩人也還禮道:「後會有期!」便目送著兩人策馬揚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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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家的車夫一直盯著胡同呢,見沈默出來便去套車。
看到車快來了,沈默對徐渭道:「明天去一趟殷家吧。」
徐渭點頭笑道:「你就放心吧。」說著也不管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便調笑道:「你怎麼跟殷大財主家扯上關係了?不會也看上那殷小姐了吧?」把沈默臊得滿臉通紅,悶聲道:「毀人清譽可不是君子所為。」
「你不說,」徐渭怪笑道:「我自己去問問殷大財主。」
沈默恍然,這傢伙是在報復自己中午讓他吃癟呢,只好作個揖道:「我的徐大哥啊,這次萬不該吃你的白食。改日小弟做東給你賠罪,你看行了吧?」
「我徐渭豈是區區一頓飯能收買的?」徐渭義正言辭道:「起碼三頓。」
「多少頓都行。」沈默苦笑道:「我住在保佑橋街三仁商號里,什麼時候打牙祭,都可以找我。」
「果然是好兄弟啊。」徐渭胸脯拍得山響道:「我也不會白吃你的,放心吧,你和殷小姐的好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沈默直翻白眼道:「千萬別,不然我可不認你這個大哥了。」
「兄弟啊,殷家的萬貫家財繫於殷小姐一身,誰娶到她就等於娶了個財神回家,下半輩子敗都敗不完,」徐渭一臉賤笑道:「過了這村絕沒這店,你可不要為了面子失了里子。」
這時馬車終於過來,沈默跳上車對車夫道:「快走快走,不要被這人的瘋病傳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