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9頁
「上善若水者,眾人處上,吾師獨處下;眾人處易,吾師獨處險;眾人處潔,吾師獨處穢。空處湛靜。深不可測,損而不竭,施不求報!吾嘗聞『聖者隨時而行,賢者應事而變;智者無為而治,達者順天而生。』吾師足堪『聖賢先達』!」
「咦嘻,子曰:『鳥,人知其能飛;魚,人知其能游;獸,人知它能走。走者可用網縛之,游者可用鉤釣之,飛者可用箭取之,至於龍,吾不知其何以?』吾師荊川唐公也,學識淵深而莫測,志趣高邈而難知;如蛇之隨時屈伸,如龍之乘風雲而上九天也,其猶龍乎?」
「嗚呼,荊川之後,再無荊川,從此天下,君子何覓?嗚呼痛哉!伏惟尚饗。」
※※※※
拜別了唐順之的靈柩,沈默乘船返回蘇州,剛剛出去太湖。便得到一條消息,胡宗憲讓王直前往杭州見王本固!
王本固那個死捏子,乃是最堅定的死硬派,如果王直落在他手裡,必然會被囚禁,然後處死!
沈默的心一下沉入太湖湖底,他緩緩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便慢慢走回船艙,坐在大案後沉思起來……
對於王直的命運,沈默寫信問過胡宗憲。胡宗憲對他也不隱瞞——他說經過反覆考慮,他認為王直的最終結局,不應當由自己決定,也不應該由自己提出動議。
對胡某人一貫的扯皮態度,沈默還是很了解的,他也不奢求胡宗憲會為一個海盜頭子,搭上前程富貴,所以對其採取拖延態度,他還是可以接受的,正準備回京便做做工作,設法說服幾位大佬,饒了王直一命,讓他免死而「俾戍海上」,實際上是變相的予以釋放。
誠然,把王直殺掉,對於倭寇會是個巨大的打擊。身為海盜之王的王直,是倭寇統一的象徵和精神號召,他如果死掉,倭寇將變成一盤散沙,再也無法組織起來,形成氣候,雖然加大了剿滅的難度,但被官軍各個擊破,卻是在所難免。
而且對於倭寇和其支持者而言,這是一個嚴厲的警告:不要奢望做夠了倭寇,還有被招安的希望,擺在你們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條!這對於還沒有與倭寇徹底決裂,暗中還有往來的官吏和商人來說,是一個清晰的信號:必須與他們徹底劃清界限了,不然必將遭到朝廷毫不容情的打擊。這將導致倭寇的支持者越來越少,最後如釜底抽薪,註定戰爭的結局。
但不要忘記,王直之所以會乖乖上岸,是因為堂堂東南總督,一品少保胡宗憲,信誓旦旦的又是賭咒發誓。又是派出人質,保證王直的安全與自由。
如果這樣都會死去,如果一品大員代表朝廷的保證都不作數,那後果是無比嚴重的——有道是『鳥無頭不飛,人無信不立』,對於一個政府,更是不能做出那種短視的行為,因為它會讓大明贏了戰爭,沒了信義。
如果一個朝廷沒了信義,將會沒人對其報以信任,而只能用同樣乃至更多的奸詐和無恥去對付它。很自然的,欺騙老實人的結果只能是讓後來人都變成奸詐之徒。事實上,在沈默原先的那個時空中,在王直死後,倭寇就再沒有真正想跟朝廷和解的了,以後的倭寇要麼全軍戰死,要麼用假投降作為再起的緩兵之計。這種手法甚至一直持續到明末,李自成、張獻忠都曾詐降,更別提對這一招駕輕就熟的野豬皮了……而我們知道,原先他們一族,是李成梁最忠實的擁躉,若不是李成梁先用卑鄙的手段殺了他的父親和祖父,他怎麼會那么小便學會偽裝,騙過了不可一世的李成梁,還當了他的乾兒子呢?
如果這個朝廷言必信、信必果,也許不會死那麼冤枉……
※※※※
但有現實主義者說,別扯淡了,不就是個殺個王直嗎?還扯到亡國滅族上了。那就不說那麼遠,只談眼前的抗倭形勢——
要知道,胡宗憲之所以同意沈默的意見,想許王直以不死,是因為如果能招安王直,量與一職,使其便宜制海上,則閩、廣、江浙可免頓甲苦戰也。可現在誘其來降而殺之,在我為無名於寇,為失信,斬汪直而海寇長,推誠與懷詐相去遠矣。
當然,因為倭寇只是一個鬆散的群體,甚至談不上是一個聯合體,王直代表不了全體倭寇,即使不殺他,乃至給他封官,戰爭也仍會繼續下去,因為總有不願投降,或者投降後不滿意而復叛的,但戰爭的規模將不會那麼大,持續時間也不會那麼長——
事實上,我們知道,戚將軍和戚將軍的傳奇征戰史,其實是在王直死後才開始的。汪直的死,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無數的倭寇將登上海岸,任意妄為,燒殺搶掠,再也沒有人能夠約束他們,在很長時間內,官軍根本無法阻攔他們的暴行,短暫的和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殘酷的地獄。
若不是有戚繼光和他戰無不勝的神軍橫空出世,幾乎包攬了此後的全部硬仗大仗,並創造了以平均每二十二人傷亡,換取斬殺一千人人的冷兵器時代敵我傷亡比的奇蹟,給絕望中的明軍將領指明了方向,很難想像終明一世,會不會取得抗倭的勝利。
就像倭寇戰爭的爆發,是由於閩浙陸商故意拖欠海商的貨款,才讓王直徐海等人憤而殺人,從而點燃了戰爭的導火索一樣,言而無信使自作聰明的大明朝又付出了一次慘痛的代價。
誰說誠信是只有笨人才應該遵守的呢?誰說聰明人就不該笨一些、傻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