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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裡針落可聞。皇帝翻動紙張的沙沙聲,聽起來十分清晰。
過了很久很久,嘉靖才緩緩抬起頭來,揉一揉發澀的眼睛……連午膳都沒顧上吃,他終於看完了長長的十幾萬字,東南沿海地一切,仿佛都活靈活現的展現在皇帝的眼前,雖然還是滿眼的瘡痍,但他的內心卻前所未有的平靜下來……之前長時間的暴躁不安,歸根結底都源於他對這個國家的失控。且怎麼也找不到解決之道。對於一個控制欲極強、自視極高的皇帝來說。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容忍的。
但是現在,他借著這篇有條不紊地稟報。終於把一團亂麻地東南局勢,理出了一些頭緒,相信再研究研究,心裡終究會敞亮起來的。想到這裡,那種可以掌握一切地力量感終於回來了!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感覺,可真爽啊。
嘉靖緩緩的閉上眼,感受著內心的激動……這種感覺自他登基以來共有三次,除了這次外,一次是三十年前,張璁上了那『雖聖人復生亦不能駁』的《大禮疏》,拉開了轟轟烈烈、曠日持久的大禮議,結果當然是好的不得了。雖然時間比較久遠了,但每次想起來還是十分愉悅,甚至比陶天師的丹藥還要過癮。
第二次是六年前三邊總督曾銑,為了徹底解決蒙古邊患,上的那份《重論復河套疏》,乃是一勞永逸之策,萬世社稷所賴也。嘉靖當時也很激動,摩拳擦掌、臉紅脖子粗,讓久經宦海的夏首輔,都以為皇帝要擼起袖子大幹一場,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了!
誰知這次的激動就像六月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嘉靖皇帝向他的大臣們表演了一次川劇絕活大變臉,第二天就把那奏章扔進鼎爐里,為煉丹事業做了貢獻,還把跟著激動起來的夏首輔,誑了個再也沒法再起的大跟頭。
當然曾銑和張璁的命運也沒法比了,人家張璁以末甲進士之卑微,晉身內閣首輔,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可曾總督卻自此成了皇帝的眼中釘,後來被仇鸞一封告狀信給整倒,還連累著夏言一起上了法場。
所以嘉靖皇帝沒有急著下結論,他得先弄明白,自己到底是真激動,還是假激動,如果是假激動,爹死娘改嫁,該幹啥幹啥。如果是真激動,那也得好好想想,到底該怎麼做。
但他能清楚的感覺到,沈默的這篇奏疏,不像曾銑那樣激揚文字,指點江山,告訴皇帝你該這樣那樣做,好像否則就不配當皇帝一樣。恰恰相反,他只是將東南的情況總結概括下來,沒有直接提出任何建。但皇帝在看完之後,腦海中卻立刻浮現出解決問題的方法,且踮踮腳、伸伸手就能夠得著,絕對沒有讓皇帝勞神費心的地方。
想到這裡,嘉靖心中不禁浮現出一個念頭『如果有這個小子在內閣,朕豈不是可以安心修煉了麼?』此念一出,他自己都失聲笑了起來,如果沒記錯的話,那小子還不到二十,連鄉試都沒參加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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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皇帝笑出聲,在邊上窮極無聊的陸都督,趕緊趁機道:「陛下覺著這報告如何?」
嘉靖點點頭,輕聲道:「嗯,不錯……」對於刻薄的皇帝來說,能給出這樣的評價已經十分難得了。這才想起找陸炳來的初衷,笑罵一聲道:「你覺著這事兒該如何處置?」
「簡在帝心,乾坤獨斷。」陸炳極為順溜道。
嘉靖作勢要扔出那份奏摺,笑罵道:「你也要跟朕耍滑頭嗎?」
陸炳愁眉苦臉道:「陛下,這不是耍滑頭,實在是微臣也沒有主意啊。」說著翻開沈默的奏摺道:「微臣重點看了王江涇大捷一段,沈默說『文華與宗憲反覆催促,張經終調大軍北上松江。然徐海等聞嘉杭空虛,水陸並進突入嘉善』看這一段吧,分明是張經頂不住壓力才出戰,還造成了嘉杭的險情,著實該殺。」
然後又指著下一段道:「但沈默後面還說到:『宗憲退敵與嘉興後,張經旋即由松江來視師,然仍由宗憲總制王江涇之戰。』」說著很撓頭道:「這就有點意思了,張經是有王命旗牌的全權總督,在抵達嘉興之後,並沒有追究胡宗憲越權指揮軍隊的責任,而且還繼續放權,讓胡宗憲指揮大軍完成大捷。說起來這張經也不是一無是處,至少還有點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行,當場讓賢給胡宗憲。」
「尸位素餐罷了。」嘉靖帝冷哼一聲道:「那算什麼優點?」
陸炳瞪大眼睛道:「記著當初微臣初擔大任,怕自己能力不夠,壞了陛下的大事,您教誨我說:『有能耐的上級,可以用沒本事的屬下,因為他自己就能拿主意,別人跑腿就是;可要是沒能耐的上級,就得用有本事的屬下了,雖然心裡會不舒坦,但總得有人給拿主意。』」便一臉認真道:「我覺著在這一點上,張經就做得不錯。」
嘉靖的臉陰下來,想讓他改變主意,不比讓張璁進內閣簡單多少。只聽他冷聲道:「此戰姑且不論死罪,但他張經欺誕不忠、畏敵怯戰,這總是事實吧?」
陸炳對嘉靖太了解了,知道張經完蛋是一定了的,心說:『張經啊張經,咱倆素未謀面,我能救你一命已經是很夠意思了,可別指望我為你犯言直諫,硬保你的官位了。』歸根結底,他還是不敢得罪嚴世蕃。
第一九八章 刀下留人
打定主意後,陸炳輕聲道:「從沈默的稟報看,張經確實比較膽小,才具也一般,也有些貪圖享受。但他著實也幹了一些事實,比如說自他到任後,各府縣都加固城防,再沒發生過被攻破屠城的慘劇。而且軍隊雖然不是他親自訓練的,但畢竟是他下的募兵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