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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正確,」沈默撫掌笑道:「退一萬步說,就算徐階不管我,那些布滿朝堂的王學門人,都會站出來支持我,據我所知,科道言官中。王學門人的比例,能達到六成,這股力量是誰都不敢面對的。」說著篤定道:「所以徐階必然會管我——即使跟嚴閣老齟齬,他也不能冒失去黨徒的風險。」
「可徐閣老的感受,您考慮過沒有?」歸有光擔心道:「您可糊弄不了他,會不會引起反感呢?」
「顧不了那麼多了。」沈默搖搖頭道:「我是寧可得罪君子,不願得罪小人,徐閣老還算個君子,應該不會對我怎樣的。」
見沈默主意已定,歸有光停止了勸說,幽幽一嘆道:「不知那些被您保護的人。會不會有一天,體會到您的這番犧牲。」
「也許永遠不會,」沈默淡然一笑道:「只要能幫他們過了這一關,我就心滿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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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除了短期應急的功利目的,沈默還有更深遠的想法……通過這些年對王學的研究,他發現其中許多思想,都是極具進步性和指導性的,如果運用得當,完全可以化為終結程朱理學的利器,甚至動搖那萬惡之源的君主專制。
當然,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在目前來看都難比登天,不過人不怕希望渺茫,怕的是徹底絕望。孤單面對著茫茫黑夜,沈默不奢望點亮整個天空,他只希望能保護好這一點火種,幫助其發展壯大,相信總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一天。
當然,王學本身同樣有許多問題,他已經花費了數年的空閒時間,用來鑽研改進,希望能創造出一個屬於自己的學派,摒棄清談和務虛,尊重人性、解放人性等等。他還在很吃力的回憶,當初中學念書時,伏爾泰、孟德斯鳩、盧梭幾位老兄的主張,看看能不能有所借鑑,充實自己的學說。
不用想,這又是個很浩大的工程,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完工,學過統籌學的沈默,自然知道不能『臨上轎才扎耳朵眼』,他得先把前戲做足了,等學說一出爐,推出來才有效果。
所謂前戲,一方面是提高自己的學術地位,至於這一點。沒別的辦法,就得靠一篇篇文章、一場場的講學積累出來,當然如果能寫出膾炙人口的文章,或者門下能出幾個三鼎甲之類,人氣便會跳躍式增長。
好在沈默向來念書比較紮實,對高中以前的古文,基本上都倒背如流,雖然生在明朝,不能剽竊唐詩宋詞原曲,讓他一直引以為憾,但幸好比李漁、袁枚這些大才子生的早,只好委屈他們將來靠別的文章出名了。
而講學方面,他幸而生在浙江、又在蘇州為官,所以中狀元後,便在人文薈萃的江浙一帶很有名氣,許多士子都慕名來蘇州求學,到今年已經超過三千人。他假公濟私,用公款慷慨的為每一位學生支付食宿,每月還按學習成績,給予不同數額的補貼……僅此一項,蘇州城每年便要花費八十多萬兩銀子,雖然相當部分都被『熱心教育的士紳』消化掉了,可最後落在官府帳上的,也有三四十萬兩,換了尋常州府,一年都沒有這麼多的收入,可在財大氣粗的蘇州城,卻只是九牛一毛。
在他的學生中,蘇州有徐時行、王錫爵等人;浙江有羅萬化、張元忭等人,都很有希望位列三鼎甲,至於能中進士的更是比比皆是,不過還得靠個人造化。
至於前戲的另一方面,便是為王學大造聲勢了,就像他前世所學的市場經濟學,得先把『王學』這個市場做大了,然後再推出差異化產品,才會有人買帳;不然大家連都王學不認,誰還買你個王學分支的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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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沈默對王陽明祠的建設無比上心,從選址開始便過問,經過反覆斟酌後,他才從幾十個候選中,選定了最終的地址——蘇松一帶最有名的江南書院!也是他的學生們用功的地方。
江南書院依橋傍水,與胥門隔河相望,墨香卷氣油然而生,也只有這種文脈最盛的地方,才配得上將來陽明公的地位,還可以培養風水,讓他的徒子徒孫能考個好結果……自從當年跟陽明公坐過一張考桌後,他便很信這位聖人兄。
正所謂『信陽明者得高中』,這個理念一定要多多宣傳才好。
選址之後,便是設計,沈默遍請江南名師,威逼利誘使他們打破陋習,共同設計出了陽明祠的草圖——一座占地三畝的四合院,其依山就勢而建,坐東朝西。東是享堂,占地勢的最高一級;享堂對面、地勢最低一級是正氣亭;南北兩翼沿牆建廊。
至於建築的規制細節,哪裡門幾扇、哪裡楹幾根,哪裡雕花草、哪裡飾雲紋,無不精益求精,力求建築上的完美,寓意上的深刻,以及文化上的內涵,讓任何身份的人都挑不出毛病來。
至於內里的擺設,從花棱窗格、筆墨字硯、到琴棋書畫、山水盆景,無不清新鐫秀、端莊高雅,但凡附和格調,便不問成本,只管弄來就是。
可到了一樣擺設,沈默就是有錢也不敢自己做主了,那就是擺在享堂龕台上的陽明先生的供像,這個可不是他一個王學晚輩可以決定的……當然,他非要不聲不響,自己弄一個,誰也沒辦法,可那樣的影響力就小很多,不符合建祠的目的。
於是乎,他廣撒桃林貼,遍邀南北各派王學耋老,齊聚蘇州城,共賞此等大事。這對那些壓抑久了的老傢伙,有著超越一切的吸引力,不到一個月的功夫,便已經群賢畢至了。就算是路遠趕不過來,也派了在江浙當官的門中弟子參加,全當充數……因為大家都任陽明公為祖師,誰也不敢錯過這個盡孝心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