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8頁
※※※※
整個三月里,沈默都盡情享受著合家團圓的天倫之樂,或是帶著妻兒至京郊踏青,或是在家中與幼子嬉戲,一家人其樂融融,恍如過上了神仙般的日子。
但在京城這個馬蜂窩中,又豈能獨善其身?就算你不找麻煩,麻煩還找上你哩……
就在那對燕子終於築巢成功,孩子們喜悅的蹦蹦跳跳時,又一個不速之客上門了。
「老爺,有位鄒大人,說是您的同年。」沈安奉上一份樸素的名刺,沈默看一眼,點點頭道:「請他前廳用茶,我換身衣服就出去。」
把孩子們交給柔娘。他進去屋裡洗洗滿手的泥巴,又讓丫鬟梳了頭,這才換件乾淨的直裰,出了垂花門。
前廳中,一個相貌愁苦的中年官員正在那坐臥不安,不時張望著遮住里門口的屏風,直到沈默從那裡轉出,他才面色稍定,忙不迭上前施禮道:「鄒應龍見過年兄。」
「雲卿兄別著急,坐下慢慢說話。」沈默看他額頭冒汗,親熱的請他坐下。
聽沈默準確叫出自己的表字。那雲卿兄鄒應龍面上一陣激動,待侍女看茶退下後,他深吸口氣道:「厚著臉皮來找江南兄,請您給出出主意。」
沈默微笑問道:「遇到什麼難處了?」這是他讓人心折的地方,當別人遇到困難的時候,從不廢話,總是竭誠相助。
鄒應龍心中又是一暖,看看左右道:「此事機密非常……」
「但講無妨。」沈默道:「這裡說話傳不出去。」
「好,那我說了。」鄒應龍點點頭,便向他傾訴開了……
原來這位雲卿兄鄒應龍,是陝西西安人,丙辰年進士,是沈默的同年,但成績不如人意,僅以三甲同進士及第,所以平素有些自卑,不大與同年接觸,尤其是進了翰林院的沈默等人。及第之後,榜下即用,授了行人司行人,五年後轉遷都察院,成為大明朝一百一十名監察御史中的一員,正七品。
他們這一科的同年心最齊,向來互通有無、相互幫襯,在幾個強力人物的協調下,誰有機會往上升,大家都想法子找關係,一起把他捧上去,然後升上去在拉扯後進的,所以官兒升得都不慢,在京的好幾個升到五品,大部分都是六品,地方上的也有不少干到知府、知州、或者在省里高就的,像他這樣六年多了還原地踏步的,卻已經不多了。
鄒應龍因為沒有得力的同鄉,又不大與同年交往,不禁仕途上不得舒展。日子過得也極為窘迫……御史又有個外號叫『鬼都不理』,誰都不敢送孝敬,所以只能指望那點可憐巴巴的俸祿。更加雪上加霜的是,這些年朝廷銀根吃緊,只能發半俸,交了房租之後,連養活妻子兒女的錢都不夠,還得靠老婆和長女給人家打零工,才能勉強度日。
他出生貧寒,拼命讀書,實指望著有朝一日金榜題名,能擺脫貧窮的折磨,讓家人過上揚眉吐氣的日子,誰知進士也中了,官兒也當了,日子卻依然窘迫,面對著家人的冷言冷語,鄒應龍倍感愁苦,終日鬱郁,所以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大得多。
所以當張居正找到他,問他願不願意彈劾嚴世蕃一本,將其一舉拉下馬時,他心動了。因為張居正告訴他,雖然之前的彈劾嚴黨的越中四諫,壬午三子等人均以悲劇收場,但這次的結果會有不同,因為彈劾嚴黨的時機已經成熟,只等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了。成功了,他將成為政壇的明星,會實現質的躍遷;不成功,徐閣老也會保住他的身家性命,讓他不必重蹈前輩的覆轍。
鄒應龍是西北人,有著南方人沒有的純樸,不知道世上有三樣東西——男人對女人的誓言、女人對男人的眼淚和政治家對任何人的承諾,是最靠不住的。
所以在短暫的猶豫後,他接受了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當然,當時光想著光榮去了,至於艱巨,是事後回到家才愈發體會明顯的。
當白日夢帶來的激動散去,他才想起嚴黨的強大可怕,二十年來,膽敢挑戰他們的人,非死既亡,下場極為悽慘,早就嚇破了英雄膽……哪怕嚴黨今不如昔,如明日黃花,也依舊可以將冒犯者打入萬劫不復。
鄒應龍身為御史,還親眼目睹了一個怪現象,從去歲年末至今近半年,滿朝皆知嚴嵩父子已失聖意,徐閣老取而代之成為必然,可只要有官員、甚至是科道言官上奏疏彈劾嚴家父子,倒霉的肯定是他自己!鄒應龍還聽說,嚴家父子控制負責接收呈送奏章的通政司,只要是彈劾他們父子倆的,其黨羽就會抽出來交給嚴世蕃親閱。若是往年,這種奏章往往難逃付之一炬,上奏的大臣也會遭到嚴厲的懲罰,以儆效尤。
但這陣子嚴世蕃的舉動很詭異,一本彈劾的奏章都不扣,哪怕把他們父子倆罵成『禍國奸賊』、『竊國大盜』也不怕,只對通政司的人道:「全都遞上去吧,越多越好。」
其黨羽擔心道:「您不怕?」
「怕什麼?」嚴世蕃冷笑道:「就這麼遞上去,倒要看看誰會倒霉!」結果,那些奏章擺上嘉靖的案台後,全都如泥牛入海,而本想投機的官員們,全都被發送到獄神廟,跟吳時來幾個做伴去了。
※※※※
甭管是敢於捋虎鬚的、還是想要投機的,全都進去了,誰能保證他將成為例外的一個?
鄒應龍照照鏡子,悲哀的發現自己還真沒長出個福大命大的面相,於是更加信心不足,幾度想把那些燙手的材料放進灶里做飯,可回頭一面對老婆孩子的奚落嘲笑,他又實在不願繼續窩囊下去了,想要豁出去拼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