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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南沿海的富商大賈、豪門大族也認識到這種對外貿易的豐厚利潤,不少沿海豪民紛紛建造巨型船舶,進行大規模的走私貿易,不少生活困苦的貧民、從衛所逃脫的軍戶,紛紛入海求生,還有一些宦途失意的士紳,及窮困潦倒的書生也混跡其中。時間一長,幾種勢力聯合起來就形成了較為龐大的武裝走私集團,也就是海商集團。
當然空船跑不來金銀財寶,還得有貨物才行,所以這些海商走私集團,必須以沿海的豪門大姓為依託,幫助他們囤積及銷售貨物。雖然大明律嚴禁民間進行出口貿易,但在利益的驅動下,一切法律都是空文。而且正德年間,法紀鬆弛,海禁形同虛設,成為了這些大海商發展的黃金歲月。
根據五十歲以上的老吏們回憶,那個年代官方貿易的寧波市舶司還在,民間的私下貿易更是紅火的不得了,東南的富家大族紛紛開設工場、茶場、瓷窯,僱傭大量的百姓進行生產,再將囤積起來的貨物倒賣給海商,由海商銷往西洋,大家各司其職,走私貨物得以較順利地運銷,彼此均有利可圖。
在這期間,大量的日本人從戰成一鍋粥的國內逃出來,加入了海外貿易之中,成為十分好用的打手兼打工仔,對東南沿海的威脅並不大,所以整個正德年間,雖然朝廷的海防衛所已經爛透了,卻是出奇平靜的一段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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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很多事情都是毀在這個『但是』上,後來發生的『日本使節爭貢事件』,原本只不過是個較嚴重的外交事件,卻被當時的首輔夏言歸咎於市舶司,認為是對外貿易頻繁,外國人進出太多造成的混亂,並輕率地予以關閉。
這種愚蠢之極的做法,結果只是減少了官方的大量關稅收入,卻使私下的走私更加猖獗,海商的實力也變得益發強大起來,完全成為東南最大的一夥政治、經濟集團,也深受東南各界的歡迎。
據時人描繪,在嘉靖二十九年以前,東南的官府明知對方是走私販,但貪圖其厚利,任其堆貨,且為其打點護送,『關津不查不問,明送火銃資賊。』
一位寧波衛的老軍官,曾經向沈默描述過令人瞠目結舌的場景,他說每當有海商船隊靠岸『近地人民或送鮮貨,或饋酒米,或獻子女,絡繹不絕;邊衛之官,與大海商素有交情,相逢則拜伏叩頭,甘心為其臣僕,為其送貨,一呼即往,自以為榮。』
但這種繁榮畢竟是無序的,在罷市舶司後,海商的進貨渠道便全由沿海的豪門大族控制,動輒以『官府查禁甚緊』為藉口,大肆囤積居奇,令海商苦不堪言。本來合作無間的兩方摩擦越來越大,當積怨漸深時,海商集團終於用武力報復,殺人放火,將其家私劫掠一空而去。
地方官員為推倭罪責,便向上司宣稱倭賊入寇。王直、徐海等人嘗到了甜頭,也利用明朝官員士民對倭寇的畏懼心理,動輒以『倭寇』為旗號,殺人越貨,為非作歹……其實內部真正的日本人寥寥無幾,且都是苦力的幹活。
東南的『倭患』越來越厲害,終於驚動了嘉靖皇帝,便命朱紈提督東南,重申禁海。朱紈嚴格執行了皇帝諭令,嚴禁漁民下水,焚毀全部大船。還準備動一動那些通番的大家族。
按照朱提督的意思,凡是供貨運貨出貨的,都算是參與走私,那整個東南就算是一個『通番』的巢穴了。朱提督想動一動這個馬蜂窩,不被蜇死才怪。
朱紈的死,代表著海禁政策的徹底失敗,從此以後朝廷放寬了海禁,但已經無法遏制洶湧而起的『倭患』了,因為走私集團通過武力較量,嘗到了燒殺搶掠的甜頭,也看透了虛弱的嘉靖朝野……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
這時這個所謂『倭寇』的內部,也發生了分化,一部分如王直等人,打出『倭寇』的旗號,乃是為了與官府對抗,以保護自己的貿易活動,所以以貿易為主,以搶劫為兼業。
但也有認為『既然明搶就可以得到的東西,幹嘛還要拿錢買?』的,如徐海葉麻等人,徹底轉變成明火執仗的海盜團伙,一時間閩浙沿海地區,遭受到前所未有的破壞,橫遭攻掠的城邑不計其數,被掠財物人民更是難以估量。
這就是東南倭患的起因以及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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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想,沈默一邊在紙上寫下『大戶』、『海商』和『官府』六個字,官府當然指得是東南官府。
在這三者之下,他又寫下了『走私』二字。在沈默看來,這三者本來具有共同的利益……他們都希望有穩定而高效的走私,這樣江南的絲綢棉布、茶葉、瓷器,才可以換成源源不絕的銀錢,大戶、海商和官員們才可以享受奢侈的生活,甚至老百姓也可以得到遠高於其它省份的生活水準……共同的利益帶來牢固的聯盟,必然給予任何破壞者以最猛烈的打擊。朱紈之死便可看成是三者聯手,對北方朝廷加強海禁的一次阻擊。
沈默又在紙上寫下『倭寇』兩個字,當海商轉變為倭寇之後,情況便大大起了變化,他們對沿海省份展開掠奪,東南官員也因此承擔了極大的罪責,罷官殺頭流放殉職者不計其數。
同時大戶們的利益,也受到了嚴重的影響。在強盜化的海商面前,他們已經無法再保持公平交易,必須要花費原先好幾倍的成本,甚至連生命財產安全都受到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