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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個斷橋初雪。」沈默不由笑道:「果然是西湖之勝,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啊!」
話音未落,便聽湖上有人笑道:「能真正領山水之絕者,塵世有幾人哉!」
沈默循聲望去,只見身披灰色大氅的胡宗憲,正在朝自己微笑。
沈默一邊快步走過去,一邊笑著拱手道:「竟要胡大人親候,實在是下官的罪過啊。」
聽他叫自己『胡大人』,胡宗憲有些尷尬。因為他才是正七品,而沈默雖然沒有品級,但一切禮儀視同六品,真要較起真來,改自稱下官的是他胡汝貞,而不是人家沈默。但他不像一般人那樣趕緊自謙,而是搖頭笑道:「兄弟這就不對了。現在又不是在場面上,用官稱是不是太生分了?」便將等級帶來地尷尬不露痕跡的抹過去。
其實沈默自稱『下官』便是在試探胡宗憲的態度。想看看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如果裝作若無其事,那就太無恥了;如果非要按照朝廷禮制,讓他改稱『本官』,那就太迂腐了;如果一下子不知所措,那就太沒用的。
但胡宗憲的表現卻讓他刮目相看,既沒有接受沈默的自謙,也沒有表露出我不如你地意思。一句話便不動聲色的化解了尷尬,還無形中拉近了雙方地距離。
雖然不可能僅憑著這一刻的印象,就給一個人下結論,但沈默還是暗暗告誡自己:『這個人絕不是只會阿諛奉承的無能之輩。』便一臉親熱的笑道:「那我就斗膽叫一聲梅林兄了。」
胡宗憲哈哈大笑道:「那我就托大叫你聲拙言老弟了。」
「本來就應該的。」沈默笑道。胡宗憲今年四十二歲,叫他一聲『老弟』一點也沒問題。
待沈默上了小船,問題就來了——這艘小船上乘不下他那七八個護衛,胡宗憲笑道:「上了兄弟的船,還要帶護衛作甚?」
沈默點頭笑道:「那就索性只帶個使喚人吧。」便叫沈安跟著上船。對何心隱和鐵柱道:「在岸上跟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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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不要磕到頭。」胡宗憲拉開艙門,請沈默進了船艙。裡面空間不大,鋪一床厚厚的乾淨棉被,上面擺一個矮腳方桌,桌上是豐盛地茶點水果,因還有個雪白銅的火盆。卻要比外面暖和多了。
胡宗憲歉意的笑笑道:「愚兄清寒的很,沒有銀子雇大船,只能因陋就簡,還請拙言老弟包含則個。」
「軒敞大船雖好,卻不宜於細談敘舊。」沈默笑道:「還是小船好,可以專心說話。」胡宗憲沒想到他小小年紀,竟有如此風度,臉上的笑容便愈發真誠起來。
沈安和胡宗憲的隨從為兩位大人除去大氅和靴子,便躬身迴避出去,將艙內留給兩人說話。
胡宗憲便請沈默上座。沈默說什麼也不肯。退讓一番還是胡宗憲坐了左邊,沈默與他相對而坐。
待兩人在柔軟舒適的軟榻上坐下。反倒不知從何說起了。
外面雪落無聲,艙內安靜無比,只有胡宗憲斟茶的嘩嘩響聲。他為兩人各斟一杯茶,略帶歉意道:「不是兄弟我吝嗇,實在是買不到明前,只能拿雨前龍井招待賢弟了。」
沈默搖頭笑笑道:「我也不是什麼金貴人,喝不出孬好來。」現在艙里明亮,他也看清對方地尊容了,只見他頭上扎著黑色的平定四方巾,身上穿一件半舊的青緞面薄棉袍,極挺括的紮腳褲,白布襪,卻與印象中那個銳氣十足的胡宗憲不同……雖然眉目仍如往昔那般英俊,神態卻顯得十分安詳,丰神瀟灑,從頭到腳都是家世清華的貴公子派頭。
見他端詳自己,胡宗憲不由笑道:「賢弟看出什麼了?」
沈默笑道:「我就看出四個字,世、家、子、弟。」
胡宗憲先是小吃一驚,旋即有些黯然道:「算不得什麼世家子弟,不過是耕讀之家,雖然祖上出過幾位顯官,但也是幾十年前地事了。」說著嘆口氣道:「只是愚兄我落魄至斯,實在是辱及先人啊。」
沈默搖頭道:「梅林兄春秋正盛,手掌一省監察,無論如何都跟『落魄』二字扯不上關係吧?」
胡宗憲也搖頭苦笑道:「哥哥我嘉靖十七年中進士,三甲榜下即用,當時便授了個七品知縣,自問無論在何處任上都兢兢業業,卻也不知什麼原因。輾轉十幾年下來,居然還是個七品,不是『落魄』還是怎地?」
沈默心說得分跟誰比啊,若是在我家老爺子看來,你這就是修成正果了。但這話是不好說出口的,他便輕聲勸慰道:「梅林兄歷練南北,文武兼備。只差一個機遇,便能大展拳腳了。」
「起先我也是這樣想地。」胡宗憲一邊給他斟茶。一邊平靜道:「所以朝廷任命我為浙江巡按時,同僚都說此去凶多吉少,勸我稱病推辭。但我覺著越是兇險的地方,機遇也就越多,所以我就來了。」說著坦然一笑道:「而且我已經平平淡淡過了這麼多年,不想就那麼平淡的致仕,平淡的死去。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來浙江之前,曾立下十六字的誓言:『此去浙江,不平倭寇,不定東南,誓不回京!』」
沈默佩服的贊道:「老兄好氣魄!」
胡宗憲臉上的自嘲之色卻更重了,他無奈地搖搖頭道:「來了之後,卻發現這裡是鐵板一塊了,我這個巡按御史純屬個多餘地討厭鬼。甚至沒有人對我說,你該干點什麼。我就這麼空攥著一雙拳頭,一點勁兒也使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