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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客房的門,沈默便看見張居正目光炯炯的坐在那裡,不由笑道:「我就知道你這傢伙是裝的。」
「你怎麼知道的?」張居正聞聞自己身上,酒味重的很,好奇道:「難道我裝的還不像嗎?」
「直覺。」沈默笑道:「你張太岳可不是飲酒誤事之人。」
張居正聞言,狡黠笑笑道:「我也知道,你這傢伙把袁煒給拿下了。」
「你怎麼知道?」這下輪到沈默發問了。
「直覺。」張居正哈哈一笑道:「你沈默可是個無利不早起的傢伙,突然把那姓袁的邀來,不可能單單為了給晚宴增色。」
兩人對視一眼,便一齊嘿嘿笑起來。笑完了,沈默將酒罈子往桌上一擱道:「既然你還沒醉,咱們就繼續喝。」
「好,邊喝邊聊,聊個通宵。」張居正從床上跳下來,坐到桌邊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這喝酒聊天也得分對象,要想喝得痛快,聊得開心,還得跟你沈拙言一起。」
「謬讚了。」沈默擱下酒罈子,將幾盤下酒小菜拿出來,兩人便一邊捏著花生米,一邊小口小口的對酌起來。
一面喝酒,張居正一面問沈默,他在蘇州都具體幹了些什麼,道:「聽外面傳的神乎其神,都快把你吹成孔明二世了,難道真有那麼神嗎?」
「神什麼神?」沈默微笑道:「我不過是恰逢其會,做了些順應時勢的事兒罷了。比如說市舶司,朝廷海禁多年,海上又有倭寇橫行,不論我們大陸的買方,還是海上的買方,需求都被壓抑太久,一旦開了市,便如洪流般宣洩出來,自然一發不可收拾。」
見張居正聽迷了,沈默又道:「再比如說那徐海,跟朝廷征戰多年,眼見著自己越大越弱,官軍卻越來越強、越善戰,自然萌生了歸順之意,只是沒人有我這麼大膽,敢接受他罷了。」
張居正怎能滿足於如此簡略的回答?自然一路追問下去,好在他關注的更多是宏觀層面的經濟問題,至於市舶司如何運轉,各部門的配合聯繫,並不是他關心的地方。張居正關心的,是蘇州的稅負如何徵收,各方面的利益如何分配,老百姓過得怎麼樣,諸如此類的問題。
沈默起先還一一作了回答,但見他越問越深,再問就要問到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了。趕緊打住,轉個話頭道:「你都問了我半天了,也該我問問你了吧?」
張居正自嘲的笑道:「我有什麼好問的?人說三十而立,我今年已經三十有六了,出仕也已經十多年了,卻只是等閒蹉跎了歲月,沒做過一件正經事兒。」說著搖搖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一臉苦悶道:「別說跟你沒法比,就是比一比那些知縣言官,我也羞愧的無地自容啊。」
「哎,太岳兄千萬別這麼想。」沈默趕緊勸慰道:「翰林官嘛,向來就是這樣,積蓄多年,一朝得志。等著多年媳婦熬成婆,就是你大展宏圖的時候了!」說著呵呵一笑道:「到時候等你大權在握,忙得抽不出一點空的時候,就會懷念當年遊山玩水的逍遙了。」
張居正聞言稍稍展顏,搖頭道:「你當我前幾年請病假,是去遊山玩水了啊?」
「難道不是嗎?」沈默笑道:「這麼好的機會,不去各地走走,看看風土人情,那可就太浪費了。」
張居正的面色竟一下子肅穆起來,道:「不錯,我回家五年,倒有三年在各地遊歷,確實到過許多名勝古蹟,然而在開闊眼界的同時,我更看到了自己原先從不了解的一面——原來我大明朝雖有蘇杭,卻不是天堂!在富庶的江南以外,我看到無數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百姓,沿街乞討,賣兒鬻女,只求能多食一餐,多活一日!他們的悲慘生活,並不是哪一縣,哪一府,而是全國各地,皆是如此!繁華的江浙湖廣,只不過是塊遮羞布,遮不住整個大明朝的一地雞毛,遍地哀嚎……」
張居正說到這,雙目中竟然淚水湧現,顯然對那些悲慘場景的印象,實在太深刻了。他雖然方才還在感嘆,報復得不到伸張,才華沒機會施展。但無論如何,出生在一個富農家庭,自幼便才華橫溢,從秀才到舉人、從進士到翰林,都算是一帆風順,雖然談不上錦衣玉食,卻也從沒為衣食發愁過,也從沒想過,原來自己引以為豪的大明朝,竟已到了如此岌岌可危的地步,自己親愛的同胞手足,原來一直生活在苦苦煎熬、沒有希望的煉獄之中……
第五一一章 夜談
「這就是大明朝的真實面目。」燭光中,張居正的雙眸閃閃發亮,放射著憤怒的光,只聽他沉聲道:「當無數的貧民衣食不繼,賣兒鬻女,四處流浪,入地無門的時候,我們這些高貴的大人們,卻正在歡宴不夜天,投壺戲美婢。」說著淚流滿面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杜子美所言不虛啊……」
沈默只能跟著默然,他去過的地方不多,基本上都是在江浙、山東、直隸,這些還算富庶的地方打轉,且也是前呼後擁、走馬觀花,沒機會像張居正一般,以一個普通人的視角,近距離觀察內陸地區的民生百態。所以對於百姓的苦難,他知道的很多……但大都是從書上看來,別人口中聽來的,雖然說起來一套一套,但絕沒有張居正這般刻骨銘心。痛徹骨髓。
所以他沒有發言權,只能聽張居正講述,老百姓是如何吃草根、啃樹皮,觀音土無法消化,會將人活活脹死,且死的時候雖瘦骨嶙峋,肚子卻會脹得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