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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那沒人聲的哭泣,嘉靖毫不動容,聲調十分平和道:「朕修煉幾十年,一顆心早就已經如鐵石一般,你就是哭倒長城也沒有。」
鄢懋卿的哭聲戛然而止,抽泣道:「皇上,皇上,微臣願望啊!微臣是來伸冤的!」
「你很冤枉嗎?」嘉靖冷哼一聲道:「朕把好好的市舶司交給你。不到半年工夫,收入竟然被攔腰斬斷,鄢中丞,你和你主子的胃口,真棒啊!」
「冤枉啊!皇上!」鄢懋卿哪裡敢承認,連聲辯解道:「下官自從到任,便殫精竭慮、鞠躬盡瘁,為完成陛下的囑託,想盡了辦法,操碎了心,可惜最後還是沒能完成……卻不是因為貪墨什麼的。而是因為微臣履新不足半載,對衙門和市舶司的道道還不摸底,所以才讓下面人鑽了空子,打著微臣的旗號大行不法之事,內外勾結、偷逃稅款!」說著重重叩首道:「事實證明,微臣本不是封疆之才,讓國家的稅銀白白流失了,臣有罪,臣願獻出全部家產,以彌補損失之萬一!」
「好一個巧言令色!」嘉靖的聲調嚴厲起來:「巧言令色,鮮仁矣!」這是孔子罵人的話,說『花言巧語者,每一個好東西!』
鄢懋卿趴在那裡道:「微臣萬不敢有別樣心思!」
嘉靖冷哼道:「你再怎麼說也沒用,別的不論,市舶司出了這麼大虧空,就足夠砍你八回腦袋了!」
聽了皇帝的斷語,鄢懋卿不禁暗暗哆嗦,但他深知此刻可不是扮老實的時候,若是不爭的話,這輩子可能都翻不過點來了!
「陛下容稟!」他便大聲道:「蘇州官場貪墨瀆職已非一日,臣深受其害,根本沒法下達政令,也沒法了解下情。這半年來,微臣的精力全放在如何整治官場上,實在分身乏術,」說著一臉不甘道:「本想上半年抓吏治,下半年再好好抓市舶,將稅收搞上去!誰知小人作祟,竟在這個節骨眼上對微臣發難,讓微臣有口莫辯!!」這就是官場流氓慣常用的倒打一耙,鄢懋卿已經用的爐火純青了。
嘉靖竟然他說的有些暈,揉著發脹的腦袋道:「真要有那麼多委屈,為什麼不向朕上奏?!」
鄢懋卿卻沉默了。
嘉靖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似乎都有點天旋地轉了,得用盡全力才能噴出兩個字道:「回話!」
在嘉靖帝的嘶吼下,鄢懋卿心膽俱裂,強撐著顫抖的身體道:「蘇松的官場已經是觸目驚心。官商勾結、官紳沆瀣,盤根錯節!令臣不敢不慎重處置啊!臣不想也不敢做那個誤國罪人哇!」
疼過一陣子,嘉靖的頭痛好些了,他長長吐出口濁氣道:「你又不在內閣,更不是首輔,誤國還算不到你頭上。」
這便是在暗指嚴閣老了!鄢懋卿一驚,不敢再接言。
嘉靖冷聲道:「一個蘇州一個市舶司便能半年貪了百萬兩之舉,全國兩京一十三省,鹽、茶、銅、鐵、金、銀、棉紗,加起來一共貪了多少?嚴嵩這個首相當得真是值,你們跟著嚴嵩走,確實比跟著朕享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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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懋卿徹底震驚了,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這天,真要變了嗎?
不,絕對不行!覆巢之下無完卵,嚴閣老絕不能倒!鄢懋卿暗暗咬牙,鼓足勇氣,昂起了頭,激昂地答道:「啟稟皇上,臣有肺腑之誠瀝血上奏!」
「講!」嘉靖將背重新靠在躺椅上,方才的一番發作,已經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我大明疆域萬里、子民百兆,嚴閣老替皇上看著這江山百姓,實在是太難了!」鄢懋卿慷慨激昂道:「遠了不說、多了也不說,就說今年上半年,正月里,俺答從河西渡冰河犯山西,順天府百萬軍民缺糧;二月,河南饑荒;三月,陝西饑荒;四月,山西又饑荒;五月,東川土司內亂;六月,江西流民叛亂攻泰河,四川苗民叛亂犯湖廣界。同月,山西、陝西、寧夏又地震,死傷軍民無算。」
聽鄢懋卿念經似的爆出一串串喪音,嘉靖帝又開始頭疼了,全身靠在躺椅上,勉強繼續聽下去。
只聽鄢懋卿繼續慷慨陳詞道:「何況東南抗倭又已到了決戰時刻!國事艱難如此,全靠嚴閣老勉力支撐。他老人家嘗對我講『治大國如烹小鮮』,如果沒有這份老道的火候,恐怕天下立時亂了!國家這個時候,不可一日無嚴閣老啊!皇上!」
頓一頓,他又道:「現在皇上懷疑嚴閣老貪墨,臣不敢在生人面前說假話,只能實話實說——當今這世道,天下官員哪個都不乾淨,誰要是眾人皆醉我獨醒,眾人皆濁我獨清,那立時就會被視為異類,排擠出核心圈子。不是誹謗祖宗,只是世易時移,物價比國初漲了好幾倍,當初祖宗定下的薪俸,到現在這個年代,已經太低太低了,發餉的編制太少,若是就死守朝廷發的錢糧,官員不要說為政一方,造福百姓,就連最基本的養家餬口,都很成問題不可能!」
「微臣這個蘇松巡撫,別人不敢說,但還要說說家是松江的徐閣老,徐閣老素有清名,在朝野的名聲好得不得了,但陛下可能不知道,其實他家裡,是首屈一指的大地主。而在他父親那一代,不過是個小小的主簿,家有幾十畝水田罷了。徐家偌大的家業,都是徐閣老給掙下的!」按照嚴世蕃的安排,鄢懋卿開始拉人下水了,你要是敢處置我們嚴格老,那就得連徐閣老一起!鄢懋卿嘆口氣道:「臣說這些,不是為了給嚴閣老開脫,更不是為了給自己脫罪。只是想請陛下三思,究竟是查處貪墨重要,還是先把眼前的危局撐過去,然後在適當的時候再行徹查,就算是治嚴閣老和微臣的罪,我們也沒有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