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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錦在一邊補充道:「地毯讓我給運來了。」
「拿進來!」沈默沉聲道,但馬上改了主意:「還是我出去吧。」便起身出門到了外面,果然看到一卷厚厚的波斯地毯。
「放開!」一個商人下了令,那捲地毯便被滾放在地上,底朝上。
「大人您看。」商人指著上面明顯發白的一圈道:「太陽底下還能看見小鹽粒呢。」
沈默蹲下,伸出手指,在上面劃幾下,用舌尖嘗一嘗,果真苦澀發咸,確實是海水味道。
接過黃錦地上的漱口水,沈默呼出一口濁氣,輕聲問道:「檢查過別的地毯嗎?」
「檢查過。」兩個商人異口同聲道。
「別的也這樣嗎?」
「大都看不出來,也摸不出異樣來。」商人的前半句話讓沈默沉下的心,稍稍升上一些,但下半句一出,他的心又直接墜落重回谷底……只聽他倆道:「可都有鹹味……」
沈默蹲在那裡,一動不動,一言不發,仿佛泥塑一般,直到黃錦再也等不下去,在他耳邊輕聲道:「大人,您沒事兒吧……」
沈默緩緩搖頭,撐著有些發麻的大腿慢慢起身,拒絕了黃錦的攙扶,有些蹣跚的走回籤押房,坐在大案後,將身子蜷縮在椅子裡,陷入了沉思之中……
顯然,自己被波斯奸商給耍了……這年代漂洋過海的全是木船,千里迢迢,橫跨幾個大洋,難免會遇到狂風暴雨、巨浪大涌,很有可能就船底進水,浸泡了貨物。巴拉維的這批貨,估計就是這種情況,但這奸商不願蒙受巨額損失,定然將船先停在某處,僱人將受潮的地毯曬乾整理,刷去鹽漬,然後再進港,而僅憑肉眼和觸摸,是無法分辨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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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態萬分嚴重!一旦無可挽回,自己定然逃不了那個『官商勾結,賣假坑人』的惡名,如此一來,什麼仕途前程,便全毀了……大明朝的官,最講究的便是『仁義』二字,哪怕你一肚子男盜女娼,也非得把這倆字掛在嘴邊,貼在臉上!自己為什麼要分給黃、唐二人各五萬兩?不就是怕人家說他唯利是圖,連同僚都要算計?
這批地毯分銷全國,會鋪在上千個大戶家裡,若是出了什麼問題,可就是一下得罪上千官紳啊!一想到這,沈默不寒而慄,霍然起身道:「將沒交割的波斯貨封存!放狼煙,把巴拉維給我攔住!」因為吳淞江那讓人詬病的河道又窄又淺,沒法讓大船進出,所以任何遠洋的船隊,都得用小船將貨物運到上海,再在那裡裝上海船;加之巴拉維的胃口太大,非要把自己的遠洋船隊裝滿,所以雇來的小船隊得往返三趟,夜以繼日也得三天四趟才能搬完。
所以雖然大前天已經被放行,巴拉維卻今天一早才跟著最後一批運輸船離開蘇州城,估計連松江都沒到呢。這天可憐見的萬幸,又一次驗證了『塞翁失馬、安知非福』的哲理,若是吳淞江不那麼窄淺,估計巴拉維的船隊,已經到浙江了現在,那樣追之莫及,他非得上吊自殺不可。
三尺聞命,放飛了信鴿,那是他們訓練出來,直飛上海城的,那裡有市舶司的辦事處,將會把他的命令轉給等在那裡的護航艦隊……這個目前最快捷的通訊方式,對外都稱『狼煙』。
沈默則匆匆趕到碼頭倉庫,將一大包地毯取出來,反面朝上鋪了一地,仔仔細細的檢查起來,又發現了一張有鹽漬的地毯,但嘗一嘗每一張……結果都很咸。
這驗證了沈默的推斷,顯然地毯上的鹽漬都被處理過,只是地毯太多,難免百密一疏,有疏忽的地方,這才被發現了。但他可笑不起來,問那幾個跪在地上發抖的『磚家』道:「這樣的地毯有什麼毛病?」
「地毯的毛,是用特殊工藝染色的,可以經久如故,永不掉色。」一個老者小聲答道:「但經過海水浸泡的地方,肯定會褪色比較快,也許一兩年後,也許三五年後,便會形成一塊塊難看的斑。」
「確實是這樣的……」所謂『磚家』,都是事後諸葛,紛紛道:「這都是常識。」
沈默當然不會表揚他們,問身邊的倉庫大使道:「已經交割了多少?」
「回大人,少說三分之一。」倉庫大使小聲道。
沈默輕聲道:「趁著都沒運走,全追回來吧……」
「大人,那我們的名聲?」身邊人小聲道:「反正被發覺的不過是個例,只要我們不說就沒人知道……行家不也說了嗎?幾年以後才會出問題,到時候咱們死不賴帳就……」話沒說完,便被沈默冷如刀鋒的目光硬生生打斷,只聽沈默一字一句道:「記住,我沈默的信譽,無價!」這世上哪有永不泄露的秘密?若總想著靠裝聾作啞矇混過關,早晚會有還債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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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下午,市舶司前便張開了告示,因為發現波斯地毯存在隱蔽的質量問題,現無條件召回全部售出的地毯,退全款,並對因此產生的費用進行賠償。
布告一貼出來,那些商人並沒有什麼激烈的反應,反倒都稱讚他仁義、坦蕩、有魄力,這倒是沈默始料不及的。
也有人向市舶司詢問那些香料和寶石,好在香料都是裝在陶罐里的,不會被淹了,至於寶石更不用說,所以問題都集中在那批波斯地毯上。
沈默邀請所有購買過波斯地毯的人,於次日中午到市舶司赴宴,據說要闡明事情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