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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趕緊還禮道:「早聽說北王的大名,今日冒昧來訪,請鳳洲兄海涵。」王世貞字元美,號鳳洲。
王世貞笑道:「我也早想拜會能連中六元的沈拙言了,只是懶散慣了,不願進城,一直拖到現在。」
他倆在那客氣起來沒完,張居正走到案前,看王世貞方才寫的東西道:「最近又有什麼佳作,讓我們先睹為快啊?」
「什麼佳作?做功課呢。」王世貞嘆口氣道:「我那位可不如你那位好學,下個月是我的《史記》,若是不講得有趣一些,恐怕他又得作弄我了。」正如張居正教導裕王功課,也有另一幫人教導景王,王世貞就是其中之一。
「原來是做講義,」張居正看最上面一頁道:「將相和,這故事確實很精彩。」
「是啊,」王世貞點頭道:「藺相如智勇雙全,不畏強權,維護國家的尊嚴,實在令人敬仰啊。」
張居正給沈默遞個眼色,讓他表現一下,沈默只好笑道:「在下不敢苟同鳳洲兄的觀點,我覺著藺相如不過是個沽名釣譽的亡命之徒,他的行為從來都是為了加官進爵而出風頭,對趙國有害無利,應該唾棄。」來的時候,張居正已經告訴沈默,王世貞最佩服有獨特見解的人,所以他決定對症下藥。
「拙言有何高論?」聽說他要給藺相如翻案,王世貞果然饒有興趣問道。
「咱們先從完璧歸趙說起,秦國假意用十五座城,詐趙而脅其璧。當時是只想取得和氏璧,不是為了製造事端攻打趙國,這你們都同意吧?」
兩人點頭道:「不錯。」
「對於趙國呢?怕秦國就交出和氏璧,不怕秦國,就不交,按理只有這兩種情況。事實上,趙國也清楚秦國不可能讓出十五座城的。」沈默侃侃而談道:「如果害怕秦國,就應該果斷棄璧,不給他開戰的口實。」
「事實上,藺相如攜璧使秦,證明趙國顯然是畏懼秦國的,可他卻數次挑動秦王的怒火,最終丟失了道義,給了秦國開戰的接口,真不知趙王為什麼還要賞識藺相如。」沈默笑道:「與其如此不舍其璧,何不乾脆不給秦國,專心加強邊防便是!」
張居正有些明白了,緩緩頷首道:「你是說,藺相如在秦國的表現,都是從自己的利益出發,而不是趙國的利益?」
沈默點頭道:「不只是完璧歸趙,還有『澠池會』,『將相和』都是為了他自己的名聲,而踐踏趙國的安危和大將廉頗的聲譽,」說著冷笑道:「他的所作所為,不過是戰國縱橫家的權謀機巧而已,沒有任何道義可言。」
張居正越想越是這麼回事兒,他本來只想讓沈默展示一下才華,現在卻對他刮目相看,心說能把人心看的這麼透,此人不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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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貞也是極聰明的人,但他這人性子善,有些難以接受道:「藺相如真是那樣的人麼?」
「鳳洲兄您想,」沈默沉聲道:「藺相與秦王初次交鋒,指出秦國想要詐取和氏璧後,秦王被逼無奈,已經按圖以予城,又設九賓,齋而受璧,這都是鄭重無比的禮節,在天下人看來,勢必是要給城的了。但藺相如卻使人將璧偷偷送回趙國去,這不是拱手將道理讓給了秦國麼?結果秦國便有道理攻打趙國,拔石城,殺兩萬餘人,結果趙王不得不在澠池向秦王求饒,還被秦王折辱,這筆帳都可以算在藺相如頭上。」
「不錯,」張居正點頭笑道:「澠池會也是,趙國既然要告饒,卻又要威逼觸怒秦王,為以後再行攻打留下口實,殊為不智。」
「也不能這麼說吧?」王世貞道:「如果秦王齋戒受璧之後仍不給城呢?」
「藺相如可以對秦王說,」沈默淡淡一笑道:「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現在大王以一璧故而失信於天下,臣請就死於國,以明大王之失信。不知還有哪家諸侯敢再相信您的承諾,不知還有哪位賢能,願意為大王效力呢?」
「這樣說倒是有可能會讓秦王交出璧來。」王世貞確實笑道:「拙言確實要比藺相如厲害的多,說吧,找我有什麼事兒?就沖你這番精彩的顛覆,只要我能辦到的都沒問題。」
第三五二章 西出陽關無故人
序值春杪,已是葉茂枝繁,綠暗紅稀。
京西十里長亭,斑駁的廊柱下,一身白衣的沈默,一動不動的凝望著東方。
瞻望遠處的城郭,參差可見樓閣的闕角,映襯著北京城的繁華,沈默輕嘆一聲,暗道:『那些破破爛爛的棚戶區,卻被遮得嚴嚴實實。』這正像大明開國一百七十年,已經弊病叢生,問題重重,只是帝國仍然龐大,外表依舊光鮮罷了。
沈默有著超出時代的歷史觀,自然明白國運興衰、王朝更迭,是有其鐵律的,以漢唐之雄風,尚且無法阻止,現在這個問題更多,底子更薄的大明帝國,真的可以擺脫被取代的命運嗎?或者自己的理想是可笑的螳臂當車?
歷代興亡,茫茫百感,一時交集,萃於心頭,讓沈默深感自己的渺小與前路的艱危,竟有些消沉起來……轉念想到今日前來的目的,是為了送別即將赴任大同任州判的老師沈煉,趕緊又調整情緒,不想讓老師看到自己這個樣子。
經過王世貞的說和,李默勉強同意將沈煉派回浙江為官,但讓人十分意外的是,沈煉卻不答應,他主動上書吏部,要求去宣大戍邊。李默自然不會勸阻,大筆一揮,派沈煉為宣大府保安州為州判,即日起程,不得有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