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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個……」徐階不禁苦笑道:「哎,他自有所圖。」其實徐階知道,沈默費盡心機、甘冒奇險,為的都是他的市舶司。畢竟家在松江,且在市舶司的貿易中有深度參與,徐階能多少知道一點底細,整個市舶司其實是『官辦民營』的……雖然打著官府的招牌,但實際上卻是由一個個民辦的商號組成,這其中有沈默多少利益,徐階用腳趾頭都能想出來。
當然這話是不能說的,因為他家裡也同樣深涉其中,只能替沈默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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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衛的動作很快,僅僅八天之後,便將江南市舶司的帳本押解進京,送入了玉熙宮中。
玉熙宮像上次一樣關門閉戶,燈火輝煌,噼里啪啦的算盤聲響成一片,唯一的不同是,紫檀木長案變成了兩張,案上的算盤變成了四具,相應的,算帳太監也增加了三倍。
大殿的中央赫然擺著五口大木箱,兩個太監不停地從箱內把帳冊拿出來,依序送往各個算盤前面。
嘉靖帝卻沒有坐在外面陪著,而是臥在內殿的躺椅上。入秋以來,他便龍體抱恙,已經沒了原先的精神。
嘉靖微閉著雙眼,身上披著錦被,看似睡著了,但那時快時慢的呼吸聲,還有微微聳動的雙耳,卻說明他只是在假寐,正牽腸掛肚的等著結果呢。
過了不知多久,李芳捧著一摞紙進來,輕聲道:「主子爺,已經把帳目整出來了。」
「念……」嘉靖睜睜眼,但有些厭倦,便無力道:「念給朕聽聽吧。」
「是。」李芳便從懷裡掏出花鏡戴上,輕聲念道:「嘉靖四十年上半年,江南市舶司共收到茶馬局、織造局以及各地茶商、瓷商、織造商,掛售上等新茶十五萬斤;上等瓷器二十萬件,上等絲綢二十萬匹;上等棉布二十萬匹,各種貨物的供應量,都比去年穩中有升。」
「這些能賣多少銀子?」嘉靖突然問道,這才是他關心的問題。
李芳答道:「各年的市價行情不一樣。拿絲綢為例,有的年份可以賣到四十兩一匹,但有的年份只能賣二十兩,這個跟供求關係有關,但這些價格一般都是此消彼長,所以還是能估個總價的。」
「多少?」嘉靖問道。
「最少也得三千多萬兩。」李芳看一看帳冊道:「再加上從西洋進來的一千多萬兩,嘉靖四十年上半年的貿易額,可達四千萬兩。」
「那我們能得多少?」這才是皇帝最關心的問題。
「若按四千萬兩計,那各種稅費加起來,能收到三百萬兩。」李芳道:「再扣掉留給地方的,應該解進內庫二百五十萬兩。」
「這不比去年還多二十萬兩?」嘉靖帝倏然睜開眼睛道。
「主子聖明。」李芳輕聲道。
「那為什麼只收到一百萬兩?」嘉靖聲音轉冷道:「朕的那一百五十萬兩都到哪裡去了?」
李芳輕聲道:「回主子,是因為有接近一半的貿易沒有計稅。」
「哪裡的奸商這麼大膽子,敢偷朕的稅?」嘉靖的面色已經很難看了。
「跟商人們沒關係,他們也沒有那個膽量。」李芳趕忙道:「是巡撫衙門出了問題,主子您聽……」便念道:「五月,巡撫衙門以為前線籌措軍資之名,命市舶司將茶兩萬斤、瓷器五萬件、絲綢三萬匹,以平價轉入巡撫衙門;次月,又下令將茶四萬斤、瓷器八萬件、絲綢六萬匹平價轉入巡撫衙門,但遭抵制商號罷市抵制,後作罷。」
「然後呢?」嘉靖重新閉上眼睛。
「後來鄢中丞怕引起眾怒,便答應不再低價收購。」李芳輕聲道:「此類事件便再沒發生過,但從那以後,市舶司的稅收便直線下降,不足原先的一半了,據說是鄢中丞私下下令,只要繳給巡撫衙門原先稅金的七成,便可放行出關,商人們自然樂得節省,誰還去市舶司交稅?」
「怕引起商人們的眾怒,不敢坑他們,就來坑朕嗎?」嘉靖終於忍不住爆發道:「誰借他的膽子,連朕都不放在眼裡?!」說著便劇烈的咳嗽起來。
「主子息怒,主子息怒……」李芳趕緊給嘉靖撫背,又讓人上了燕窩,給皇帝壓一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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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折騰後,嘉靖才緩過勁來,嘶聲對邊上立著的陳洪道:「抓人!抓人!」
陳洪卻輕聲道:「回主子,鄢懋卿已經跟著箱子回來了,一直在朝房候見。」
嘉靖一愣道:「誰讓他回來的?」
陳洪硬著頭皮答道:「他是三品的封疆,按例有進京面聖的權力。」
嘉靖沉默半晌,厭惡的揮揮手道:「把這些爛帳拿給他看,看看這位三品封疆怎麼說?!」
陳洪輕聲道:「是。」便將李芳擱在小機上的托盤端起來,弓著身子出去了。
直到出了玉熙宮,陳洪才直起身子,往西苑禁門外的朝房走去。
西苑禁門的朝房,是為百官等候覲見皇帝所設,低矮逼仄,通風也不好,鄢懋卿在京為官幾十年,不知來過多少次,幾乎每次都會抱怨連篇,但今天他沒有,他甚至滿懷感情的望著這裡的一桌一椅,一磚一牆,他幾近貪婪的想將這裡的一切記住,因為今天註定是他此生,最後一次有資格進到這裡了。
對於林潤彈劾自己,他其實是知道的,但按照以往的經驗,有乾爹和把兄弟給兜著呢,雷聲再大,也不會有事的。所以他一點都沒放在心上,該喝酒喝酒,該撈錢撈錢,啥都都沒耽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