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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當然怕仕途阻斷,甚至鋃鐺入獄。」沈默擲地有聲道:「但臣更怕有人藉此要挾君父,讓陛下做出不得已的選擇。為了維護主上的權威,微臣哪怕是粉身碎骨也不怕!」
「哈哈哈……」嘉靖帝放聲笑起來,笑聲中帶著毫不掩飾的快意道:「朕果然沒有看錯人。」說著伸出瘦而修長的手。
黃錦便將帳冊呈上。
嘉靖將帳冊舉得遠遠的,眯眼翻閱起來。起初面色尚算平靜,慢慢地,兩隻眼睛變得冷沉沉……他久居深宮,不與大臣接觸,對權柄的把握,卻比歷代先帝都要緊,都要牢,其秘訣無外乎對人事權和財權的掌控。所以看帳本對他來說,是件很容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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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帝坐在那裡邊看邊沉思,沈默跪在地上,黃錦則木然立著,大殿裡沒有別的動靜,只是間或聽到紙張翻動的沙沙聲,更顯得安靜無比。
時間緩緩流淌,直到地上的影子越來越短,皇帝才緩緩合上帳冊,臉色又完全平靜下來。
嘉靖終於開口問道:「你看過這本帳冊嗎?」
沈默咬咬牙,輕聲道:「不敢欺瞞陛下,臣是看了之後,才發現萬萬不能外泄,只能交由聖裁的。」
嘉靖帝緩緩點頭,臉上的神色甚是複雜,既有些讚許,又帶著難以掩飾的怒氣,轉過頭問黃錦道:「你知道這帳冊上記載了什麼嗎?」
黃錦嘟嚕著胖臉憨憨道:「奴才不知道。」
嘉靖冷聲道:「告訴你吧,是嘉靖三十四年全年,浙江的各項稅收加派,提編寇餉的最終流向!」
黃錦一愕,茫然望著嘉靖道:「都流到哪去了?」
「哼……」嘉靖鼻子發出一聲怒哼道:「扣除解赴朝廷、移交藩王等用向不說,單說花掉的一百萬兩軍費,真正落在軍隊身上的,不過是五十五萬兩而已,其餘四十五萬兩,」說著重重一拍桌面道:「全都流進了他趙文華和胡宗憲的腰包!何等貪婪,無法無天啊!」
黃錦趕緊跪下道:「陛下息怒……」
「怪不得沈默不敢將此帳冊交出來,」嘉靖的胸口劇烈起伏,面色鐵青道:「若是被捅出去了,這侵吞巨額軍餉的罪名,神仙老子也保不住!他們全家都得人頭落地!」
第三二二章 聖心獨裁
「這幫家賊,蠹蟲,強盜,流氓,下三濫……」
如果單聽這一連串的咒罵聲,誰也不會將其與大明朝的至尊,天下最高貴的男人聯繫起來。其實即使讓你親眼看見,也很難把這個身穿葛布道袍,腳踏黑面布鞋,面容清矍,鬚髮飄飄的道人,與皇帝這個金黃色的職業間劃等號。
但現實的荒謬,往往超出人們的想像,這位老道確實就是大明朝兆億子民的君王,大明嘉靖皇帝陛下。
只見嘉靖帝將雙手負在背後,繞著那明黃色的蒲團一邊兜圈圈,一邊破口大罵,太監們噤若寒蟬的匍匐在地,唯恐成為陛下發作時的犧牲品。
直到皇帝罵夠了,罵累了,這才一屁股坐在蒲團上,閉目仰天喘著粗氣。
看著皇帝真是氣得不輕啊,沈默心裡犯嘀咕道:『不會怪我將燙手山芋遞給他,而給我小鞋穿吧?』其實他原本沒這麼膽小,都是讓陸炳和陶仲文給嚇唬的。
顯然,對喜怒無常的嘉靖皇帝,近臣們有些妖魔化了,至少皇帝沒有一點怪罪沈默的意思,他漸漸調勻了呼吸,表情也恢復了平靜,緩緩道:「大道修之有易難,也知由我亦由天。」說著睜開眼睛,支起身子,甩著寬大的袖袍,飄然起身,來到沈默的面前道:「若非積行修陰德,動有群魔作障緣……你覺著胡宗憲和趙文華,算不算朕的魔障?」
「臣人微言輕,年少無知,不敢亂說。」沈默輕聲道。
「講!」嘉靖的聲音明顯高了些。
沈默一凜,趕緊道:「回聖上,微臣姑妄言之,依微臣之見,朝廷出現截留貪污者固然是魔障,但東南的倭寇卻也是大魔障……」偷眼一看,見皇帝沒有打斷的意思,他便接著道:「現在的難題是,要是把前者除掉的話,後者就會更加不可收拾;孰輕孰重,聖心獨裁,微臣不敢妄言。」
「這還叫不敢妄言?」嘉靖帝挪揄道:「朕不是二百五,你已經說的夠明白了。」
沈默趕緊道:「聖明無過陛下,微臣不敢狡辯。」說的極其順溜,顯然是找到了上輩子巴結局長大人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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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嘉靖帝輕輕拍一下他的肩頭……這動作落在太監們眼裡,簡直如天雷滾滾啊,除了嚴閣老之外,陛下似乎還未向任何大臣,做過如此親昵的動作呢……但施與受的雙方,都沒有察覺到這點,嘉靖帝俯首在殿中緩緩踱步道:「難道沒了張屠戶,朕還吃不了帶毛的豬嗎?」
沈默輕聲稟報導:「我大明朝人才濟濟,除了胡宗憲,肯定還有可以勝任的人選,但胡宗憲已經熟悉了東南,且展開經營一年有餘,如果此時換將,新任官可能有自己的想法,很難做到蕭規曹隨……一旦推倒重來、人員更迭,造成人力物力上極大的浪費不說,軍隊也至少癱瘓半年,後果可能無法想像。」
「哼,」嘉靖重重哼一聲,卻也沒否定這個說法,而是沉聲問道:「那你覺著,朕該如何處置他們?」
「這個微臣真的不知道了。」沈默是打死都不敢胡說了,搖頭苦笑道:「微臣只覺著很難很難……」他知道嘉靖帝是極端聰明的皇帝,那肯定討厭『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之類的推托之詞,所以如是坦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