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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攤上外地災民就大不一樣了……自己百姓沒遭災,士紳不捐你也沒辦法,上級同樣給你免稅,賑災糧草更是一粒也別想。若是拿義倉的糧食賑濟,老百姓還會不高興,說『那是我們的救命糧』!可謂是吃力不討好,里外不是人。
而蘇州城的北地災民,已經盤桓三個月了,這就意味著,沈默已經養他們一百天了,翻一翻賑濟的帳冊,前前後後已經吃了他十萬石糧食,這虧著也就是蘇州,換成一般的中下府,直接就吃垮了。
但白花花的糧食都是錢啊!這對經過『今春糧食危機』的沈默來說,認識尤為深刻,心疼的看著那一筆筆打了水漂的糧食,他愁眉苦臉道:「地主家也沒有餘糧啊,這個窟窿難道要我一直填下去嗎?」
「目前來開,好像是這樣子的。」王用汲道:「去年王崇古大人在位時,他就足足養了那些人一年,最後到冬里實在受不了,將秋收的糧食放給他們,讓他們回去過年。」
「結果呢?」沈默斜著眼看他道。
「結果回去過了個年,今年這不又回來了麼。」王用汲苦笑道。
「靠,缺心眼。」沈默罵一聲道:「真給山西人丟臉。」
王用汲笑笑,道:「您到底批不批啊?」
「哎。」沈默提起筆來,又停住道:「我不能養閒人啊,前些日子沒辦法,白養就白養,現在安定下來了,就不能想辦法,給這些人找點活干?」
「城裡的工場現在普遍開工不足,本地人還沒活干哩。」王用汲道:「再說機工都是熟練活,那些北方人粗手笨腳的,根本幹不了。」
「不要歧視嘛。」沈默早發現在這個傾向了,這個時代的江南人,有著無比的優越感,瞧不起北方人,瞧不起巴蜀人,瞧不起閩粵人,更瞧不起西北、西南人,可以說除了江西湖廣之外,就沒有瞧得起的。
當然,沈默也承認,人家確實有這個本錢,在倭亂之前,江浙一地繳納的賦稅就占了全國的七成,現在倭亂一起,江南自顧不暇,朝廷的財政立刻陷入窘境,怪不得都說寧為長江犬,不當黃河人呀,差距實在太大了。
想了想,沈默道:「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這樣吧,糧食先不發,你把歸有光找來,我們三個合計合計,看看能不能給他們找個活干。」無疑,他想到了那個時代,要促進就業,拉動『基弟屁』,政府就會大興土木搞工程,雖然時代不同,但有些方法是古今皆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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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辰之後,在歸有光閃爍的淚光中,沈默擦擦汗道:「好吧好吧,準備疏浚吳淞江了,你把計劃書準備好,我倆明天就去找海瑞,據說他媽來了,我這個上級應該去看一下,是不是。」
第四一八章 孝子清官
第二天吃過早飯,沈默便和歸有光一起,備齊禮物,和那疏通吳淞河的計劃書,便服簡行往長洲縣衙去了。
海瑞停職反省,現在縣衙的工作由縣丞主持,沈默兩個從車窗里看了看,一切如故,便不打擾他辦公,命車夫轉到後門去了。
轉到縣衙後門,卻見一些個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老人坐在門口,還有些光屁股的小孩嬉戲。再往裡面看,院子裡搭滿了十分簡易的窩棚,空地中晾著破破爛爛的衣服,還有幾個女人在劈柴洗衣的樣子。沈默對這個場景並不陌生,當年他跟老爹住在河邊貧民窟時,基本就是這個樣子。
兩人抬頭看看,心說沒錯呀,是縣衙後門啊,怎麼成這個樣子了?歸有光吃驚道:「嚇,丐幫攻打縣衙嗎?」
「去你的。」沈默笑罵一聲,讓三尺去找個老頭問問,海大人在裡面嗎?
三尺顛顛的過去,跟那些閒著的老人家說話,不一會兒回來道:「海大人在裡面,這些人都是他容留的。」
歸有光問道:「還進去嗎?」
「進,怎麼不進?」沈默翻翻白眼道:「被嚇退了多沒面子。」
護衛們提著東西,護著兩位大人,小心翼翼進去縣衙,從窩棚與曬衣架中穿過,還得小心別把人家的衣裳碰到地上。
沈默看看那些窩棚,除了幾床黑不留丟的破棉被,幾個吃飯的破碗,一個破鍋幾塊磚頭,就什麼都沒有了。
『這就是那些災民全部的家當吧……』沈默暗暗道,一直以來,他都迴避著對底層苦難的觸及,因為那會讓他硬如鐵石的心,出現裂縫,對自己的行為準則乃至道德標尺產生懷疑。他知道在這個年代,這幾乎是毀滅性的,不僅於他的仕途無益,還會讓一直支撐他的遠大理想,變成鏡中花、水中月。
硬下心腸,與歸有光一路打聽著尋找海瑞。若不是有個小子主動帶路,真要迷失在一層又一層的窩棚、衣架之中。
「喏,那就是海大人的院子。」孩子帶著他們東拐西拐,終於到了府衙角落的一個小跨院外,便頭也不回的跑掉了。
望著那透風的危牆,和小院裡的兩間破瓦房,沈默小聲問道:「是不是那臭小子耍咱倆啊?」
歸有光看到有個人正在拿著瓦刀,專心修補那搖搖欲墜的磚牆,他見此人灰頭土臉,泥巴滿面,小聲道:「問問這個給他幹活的民夫吧。」便走過去,伸手想拍拍他的肩,卻見全是灰塵,遂縮回手問道:「勞駕,海瑞海大人住這麼?」
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砌牆的這位回過頭來,呲牙一笑道:「震川公,你怎麼找到這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