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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你就不用愧了,」沈默端著茶杯,輕輕吹去熱氣道:「我沒得茶葉送了。」雖然南方定然會孝敬豐厚,他卻不便再轉贈了。
「不要緊。我是龍井喝得,苦葉茶也喝得。」張居正怡然自得道:「說實在的,今天高大人對你的態度,可著實透著曖昧啊。」
「哦,我怎麼沒覺著?」沈默笑道。
「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張居正仰頭看看屋頂道:「想我剛到國子監的時候,高祭酒對我十分不以為然,動不動就罵得狗血噴頭,還當下人使喚,呼來喝去,讓我十分的難堪。」說著看沈默一眼道:「你再想想他對你,顯然已在強壓本性了……雖然最後還是沒壓住,但對你的態度卻明擺著,你說是不是?」
「你想多了吧,」沈默笑道:「說不定,是祭酒大人今兒心情好呢。」
「不可能,」張居正大搖其頭道:「我來這幾個月了,就沒見他笑過,結果你一來就心情好了?這不還說明是你的原因嗎。」說著擱下茶杯,十分篤定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他要盜我什麼?」沈默輕聲問道。
「這個不難猜,」張居正淡淡一笑道:「別看高肅卿的職務是國子監祭酒,但他的重心可不在這兒。」
「在哪?」沈默明知故問道。
「裕王府,」張居正道:「裕王爺雖然有好幾個老師……就連我,假假也算是其中之一,但誰也比不上他高肅卿!說句犯忌諱的話,他倆的關係。像親人多過像師生。」其實他想說『像父子』的,只是沒膽說出來罷了。
「對高拱來說,經營好裕王爺,就是經營好了一生的事業。」張居正壓低聲音道:「之前雖然陛下一直在二位殿下中曖昧不明,但總體支持裕王爺的還是多的,所以高拱只需化解掉那些明槍暗箭,便可穩坐釣魚台,靜候魚躍龍門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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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現如今情勢不妙啊,裕王爺雖是長子,景王爺卻有嗣,時間一長,恐怕最保守的大臣,也無法堅持長幼之序了。」張居正低聲道:「所以他跟袁煒的態度掉了個個……原先袁煒整天出謀劃策,想要讓景王取裕王而代之。現在人家不急了,輪到高拱急了,他非得趕緊拿出辦法,將這個劣勢扭轉過來,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該要如何扭轉?」沈默輕聲問道:「倒要聽聽太岳兄的高見。」
「拙言兄考較我?」張居正呵呵一笑,淡淡道:「高肅卿給裕王爺上過一堂課,講的是《孟子》『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說著便輕聲複述道:「高拱對殿下說:此三條凡事皆有之。對成大事者亦無二致——吉星高照,天時也;近水樓台,地利也;眾望所歸,人和也。三者之中,亦以人和為重!地利次之,天時又次之。」
「假如吉凶高照、聖人垂憐,此固人之所望也,然天威難測,聖眷易變,一旦有不測之變,僅靠聖眷者必先受其害,不復昨日;惟地利者不然,地利者近水樓台,可以觀氣象、察徵兆,且有內應相助,自然能提前準備,合理應對,最終逢凶化吉了。」
「然而,若是自身不修,德不服眾,則雖近水樓台亦無用,此地利不如人和也。三者之中,論其重,莫重於人和,而地利次之,天時又次之。論其要,莫要於天時,而地利次之,人和又次之。故雖聖眷不同。遠近有異,卻得以不落下風,何故?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者也!」張居正沉聲道:「高肅卿的觀點是,天時、地利都是無法控制的,唯有『人和』,是可以通過自身努力做到的,所以他必貴於人和也!」
聽了張居正的話,沈默緩緩道:「你的意思是,高拱在給裕王爺拉隊伍,想在支持者上壓倒景王。」
「拙言高見!」張居正頷首道:「所以我敢說,他在打你的主意!」
「我?」沈默乾笑一聲,喝口茶水道:「他看重我什麼了?」
「這還用我說嗎?」張居正高深莫測的微笑道:「拙言,你藏得再深,也逃不過有心人的眼睛。」
沈默不說話了,方才張居正拋出高拱的『人和』理論,其實是在影射他——不錯,自己這些年來,幹得最成功的一件事,不是開埠,也不是抓徐海,而是長年累月的精心經營人脈。
除了跟各方各面都有交情,關係也不錯之外,沈默還重點培養了自己的勢力。現如今。丙辰科的同年已經視他為領袖;翰林院的同僚,將他看做摯友;東南的文官武將,更是將其視為生死兄弟……那可都是些戰功累累的勛臣,前程如鐵,不可限量!
還有對裕王極有價值的——那位令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大頭頭,陸炳陸太保,自認是沈默的師兄,對他好得不得了。
以及對裕王最最有價值的——就連他老子嘉靖帝,也對沈默青睞有加,小小年紀便以國士待之。顯然在對付嘉靖皇帝上,沈默是有一手絕活的。
『若是能得到沈默的投效。裕王真是做夢也要偷笑了。』張居正如是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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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何許人也?察顏辨色的本事天下一流,早發現小張大人雖然口口聲聲,說他不受高拱待見,但事實上,兩人早就穿一條褲子了。
今日自己這一來,便已經落入彀中……張居正定然早就在街尾等著自己,所以才那麼巧的在門口碰上,然後跟高拱兩人一個捧哏、一個逗哏,向自己說了場對口相聲。而後高拱謝幕,張居正改單口相聲,試探自己的態度,看看自己願不願意跟皇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