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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出胡同口,兩位也不走大路,竟沿著石階下到河邊,順著苔痕漉漉的河邊小道,一直走到個沒有人家的地方,這才停下腳步,大口大口的彎腰喘氣。
『男鬼』擦擦額頭的汗珠,看著那低著頭的『女鬼』,小聲道:「發生什麼事了?」這就是說話的藝術……如果問『你怎麼這麼晚來了?』或者『你來幹什麼?』對方難免會尷尬,倒不如一語帶過,直入正題,免卻對方一番難堪。
那『女鬼』這才抬起頭來,一張美麗的小臉上竟然溢滿了淚水,再配上身上的素服,真真是我見猶憐……原來是久違的畫屏姑娘。
說句出人意料的,她竟然還綰著未婚女孩的雙羅髻;再說句更讓人驚訝的,兩人這一年半來,竟然一直沒見過面。
不是沈默避而不見,他還沒那麼混帳,而是她再也沒去找過他。為這個沈默還好一陣失落……人家來得勤時,他還想跟人家談談,勸人家早嫁人云雲;人家不來了他又覺著閃得慌,還有種小小的挫敗感……
這就是男人啊……
不見就不見吧,可沈默還欠人家好大的人情沒還呢!這筆債一直存在他心裡,隔一段時間便翻出來刺撓他一把,所以當看到畫屏這麼晚出現的時候,實話實說……他恨不得抱住她親一口,叫一聲『小祖宗哎,你可算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了』!
然而因為兩聲激動的尖叫,引來四鄰不安,若是這麼晚被圍觀……想想吧,一位素服帶孝的妙齡女子,一個考試歸來的青年士子,在一個月鳥朦朧的夜裡,於一條悄無聲息的小巷之中……嘖嘖,雖然沒看到什麼少兒不宜,但俺們可以聯想啊!
眾所周知,世上傳播最快的不是流感,而是流言,尤其是桃色流言,絕對可以在一天之內傳遍紹興城,並在傳播中衍生出無數個版本,滿足不同口味人群的各種需求。
偏偏兩人一個書生、一個女子,是世上最受不得流言的,即使強悍如沈默,也不敢承受。慌不擇路間,便一齊鑽進了門口的破水缸,剛剛蓋上蓋,街坊們就出來了……
兩人擠在水缸里,一動不敢動,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好在老天爺沒打算玩死他倆,過了沒多久,人群就散了。
『此地不宜久留,』待外面完全沒有動靜,沈默對趴在自己背上的畫屏小聲道:「出去後趕緊往河邊跑,若是有人追出來就跳水。」畫屏便輕輕移開蓋子,唯恐發出半點聲音,然後便發生了開頭的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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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離了險境的沈默,心中也終於放鬆下來,看著身材越發窈窕的畫屏,他嗅到一絲淡淡的少女香味,便回想起方才在缸里的情形……那是真正的前胸貼後背,柔軟又舒適啊,想到這,心中竟悄然生出些旖旎的味道。
然而畫屏卻花容慘澹,淚珠漣漣,讓沈默覺著自己的想法實在是禽獸……禽獸不如啊!
沈默以為姑娘為方才的事情而羞赧,卻實在不好出聲安慰,正在束手無策間,便聽畫屏淒聲道:「公子,求求你救救我爹吧……」
哦,原來是想岔了。
第一零五章 畫屏(下)
沈默讓畫屏莫要哭泣,先把事情說清楚。畫屏便梨花帶雨般講述開來……
原來畫屏姓冷,全家從祖輩就在殷家做工。她爹也不例外,十幾歲便進了殷家的義合源典當鋪作學徒。二十多年來,勤勤懇懇,認認真真,把這行的門門道道摸了個清清楚楚,還練出一雙火眼金睛,任他什麼樣的金銀珠寶、古董字畫,只要從眼前一過,就能立辨真偽。
地位自然也就水漲船高,五年前便成為了這家紹興最大當鋪的掌柜大朝奉,那是朝奉之中地位最高的一種,非得價值高過一定數額的古董珍玩才出手,不僅活輕鬆,收入也很高,只是名聲不算太好……這也難怪,就憑當鋪『九出十三歸』、拼命壓榨客人的陋習,哪個朝奉的名聲能好了?
但殷小姐完全接手家業後,她將朝奉們聚集起來說:「當初南北朝的僧人首開當鋪,乃是為了救人於燃眉之急的。但到了如今,卻有了『要想富、開當鋪,吃人不把骨頭吐。』的說法,人家當押的東西明明價值十兩銀子,當鋪卻只付九兩;但客人到期取贖時,明明沒有違約,卻非要加收人家三個月的利息,共十三兩,簡直血盆大口、重利盤剝!」她的聲調雖然不高,但語氣中的淡淡威儀,卻讓朝奉們俯首帖耳。
『人們為窮困所迫、或為周轉之急,雖知是火坑也不得不捨身跳如,但恨而無奈之下,卻把最惡毒的咒罵加諸於當鋪和朝奉之上,以至於這一行名聲之差,甚於青樓賭館,與車船牙行難分伯仲。』殷小姐又道:『我殷家產業眾多,當鋪只是其中一業,雖然獲利甚巨,卻帶壞了主業的名聲,實在是得不償失,所以我現在有意將鋪子盤出去。』
朝奉們害怕了……他們憑本事再找份活計不難,難的是再找個殷家這樣寬厚慷慨的東家。便紛紛求告小姐,說那咱們改還不行。
殷小姐就等這話呢,要不然費那麼多口舌作甚?便與朝奉們約定,不許肆意貶低當品的價值,並改為『十一歸』。這樣一來,雖然依舊是『九出』,但只要按時還款,利息便只有一分,其實當鋪仍然是賺錢的,只是沒那麼暴利了。
朝奉們拿得是許漲不許跌的固定薪俸,絲毫不受影響,自然沒意見。看起來似乎只有東家少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