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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柱等人鬆口氣,把箭支拔下來,再幫著沈默把那件貼身寶甲除下,便見他背上被箭擊中的地方青得發黑。「還好,只是撞傷,歇上個把月就好了。」鐵柱咧嘴笑道:「想不到大人這寶甲還真厲害呢!」
三尺也在邊上湊趣道:「陸炳送得甲,擋住了他侄子的箭,這帳該怎麼算吧?」
「算你個大頭鬼!」沈默絲絲吸著冷氣道:「還不趕緊給我上點跌打油,奶奶的,疼死我了。」說著用手一摸臉,也是一把的血,原來是眉角撞在船幫上。開了個大口子,不由更是鬱悶道:「真是人歡無好事、狗歡搶屎吃,我實在是太大意了。」
「沒事大人,破不了相,眉毛就擋住了。」三尺趕緊安慰道。
「那就好,那就好。」沈默慶幸道,看一眼爬在地上、沒人理睬的海瑞,揚揚下巴道:「這傢伙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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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柱給沈默擦藥按摩,三尺給他的傷口止血包紮,神色委頓的海瑞背靠著船壁坐在下首,一邊喝水一邊發呆,似乎還沒從那場噩夢中醒過來。
「剛峰兄,你挺身護壩的事跡,已經傳遍了東南,」沈默以為他擔心將來的命運,呲牙咧嘴的安慰道:「你現在,死了是烈士,活著是英雄,不用擔心回去後被誤會。」
「大人誤會了,」海瑞搖搖頭,輕聲道:「我什麼都沒想,就是有些不舒服。」沈默分明看他心事重重,卻跟自己矢口否認,便笑道:「有件事情,我很好奇,當初你是怎麼說服那些倭寇,不要毀掉堤壩的?」
「說出來大人可能不信,」海瑞緩緩道:「其實當時我也沒抱任何希望,只是滿心想著人在堤在、堤毀人亡。才去跟他們交涉,誰知當我告訴他們,這大堤一毀,下游幾十萬鄉下人就要遭殃時,那些倭寇中便有人動容了,他們紛紛向倭酋辛五郎請求,不要毀掉大堤,辛五郎還不高興,但見持此意見的越來越多,最後不得不答應下來,沒有毀掉我們的大堤。」
「這是為什麼呢?」沈默奇怪問道。
「我也很奇怪,」海瑞輕聲道:「後來跟那些看守我的倭寇熟悉了,才知道原因——原來所謂的倭寇,其實大多原是我大明的子民,他們模仿日本武士剃去頭頂的頭髮,多找日本服裝穿著,連船都儘量打扮成日本船的樣子,唯恐別人認出自己本來的身份。究其原因,其實很簡單。我《大明律》中凡『謀反大逆』,都是要滿門抄斬的,這些人為了不牽累家屬,必須設法隱蔽自己的出身!」
對於這些,沈默自然是知之甚詳。他對倭寇的了解,也遠不是海瑞可及。他知道,在東南沿海,因為正好接近日本,那些揭竿而起之人,都藉助大量走私而來的日本服裝、武器和用品為道具,掩飾自己本來的身份。關於這點,官府其實也是知道的,前任東南總督周珫曾經在奏章里寫道:『蓋實我中國之賊,為之主謀響導,引致倭寇以為助也。彼因以倭為名。我亦以倭名之,是墮其計也。不謂其非倭也。』
顯然,自己治下的人民活不下去,起來造反,對地方官來說是難堪的事情;而對朝廷來說,承認海禁造成沿海災禍,不僅失面子,而且等於把矛頭指向太祖朱元璋,更是萬萬不能。因此上至皇帝、下至滿朝官員,都心照不宣的使用這個欠妥的名稱,為的就是把國內的矛盾說成是外國的入侵。在人人都這麼稱呼的情況下,也就真的被當成與蒙古入寇那樣的對外戰爭了。
「不是說,辛五郎的手下,大都是日本人嗎?」但沈默不會將自己的看法分享出來,因為那過於大逆不道、聳人聽聞,萬一海瑞這個二愣子接受不了,上本彈劾自己就不好玩了。
「只能說比徐海葉麻相對多一些,」海瑞道:「但日本人也不到四成,而且辛五郎手下的假倭,大多是我蘇松一代的失地貧民,失業織戶,還有破產的小海商、這些人的家裡人,或多或少都在本地,跟著來搶劫就很不情願了,所以辛五郎要毀掉大堤,把他們的家淹了,他們是斷然不會答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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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海瑞說完,沈默輕聲道:「這些話,你我之間說說也就罷了,可千萬別對外人說,記住『抗倭』,打得是日本人,不是對付我大明的平民造反,不然說出去會有麻煩的。」
海瑞面上露出憤然之色,恨恨道:「朝廷官府慣會文過飾非,推諉責任,其實倭寇之亂。就是他們一手造成的!只要朝廷的現狀一天不改,就算大人收復了徐海,也會有張海、王海、李海、劉海冒出來的!」
「這不是咱們這種小角色該關心的事兒。」沈默強笑一聲道:「剛峰兄,咱們不談這個了……」
「怎麼就不該關心?」海瑞坐直身子,正色道:「大人說的沒錯,我海瑞不是巡按御史,也不是省部高官,我只是個舉人出身,出身於海島蠻夷之地,若不是皇恩浩蕩,我定然會終老南平教諭任上,如草木般凋零腐朽,在這世上留不下任何印記。」
「我很感激朝廷,能給我這個出來為官一方、替百姓做些事情的機會,」說這話時,海瑞的臉上分明閃動著神聖的光輝,只聽他每一字都鏗鏘有力道:「我也自知資質魯鈍,沒有同僚那麼聰明,搞不懂官場上那些門門道道、皮裡陽秋。所以我只能謹遵聖人教誨,兢兢業業,任勞任怨,無論是在長洲縣開堂問案,在蘇州城維持治安,還是到吳淞江上修堤,我都認認真真的去做,不求做到最好,但求竭盡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