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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現在,出自北派的譚綸,向沈默身後的南宗,提出了含蓄的質疑——你們南宗在浙江根深蒂固,現在發生這種事,是不是應該給出個解釋。
「什麼什麼意思?」沈默望著茶盞中的裊裊白煙道。
「拙言,」譚綸輕聲道:「我不是來試探你,今天這裡發生的一切,也不會傳到第三個人的耳朵里。」說完緊緊盯著他的眼睛。
「我真的不知道。」沈默抬起頭來,坦誠的回望著譚綸道:「你知道我這半年,先忙鄉試,後忙結婚,完全游離於那艘畫舫之外。」
「我相信你。」譚綸點頭道:「不過事發之後,你沒有向那些人詢問一下嗎?」
「詢問了。」沈默點點頭道:「徐文長還親自跑來杭州,給我帶了句話。」
「方便告訴我嗎?」譚綸輕聲問道。
「這事兒不好說。」沈默又點頭道。
「看來是不方便了。」譚綸有些失望道。
「你誤會了。」沈默解釋道:「我的意思是,徐渭對我說:『這事兒不好說。』」
「哦……怎麼個不好說?」譚綸失笑道。
「不好說就是不好說。」沈默搖搖頭道:「具體什麼意思,得你我自己體會。」
尋思一會兒,譚綸沉聲道:「我可不可以理解為,這件事南宗是知情的呢?」
沈默頷首道:「我覺著也是。」
「別你覺著也是啊。」譚綸苦笑道:「倒是給透露點內幕消息啊。」
「你知道我不是核心人士,知道的本就不多。」沈默兩手一攤道:「所以凡事都是靠猜的。」見譚綸面露失望之色,他才慢悠悠道:「事實上,你太高看那艘遊船了,他們只是些有名望的讀書人,充其量是浙江大家族的代言人,但並不是決策者。」
「換言之,這件事他們縱使知情,也無可奈何。」沈默嘆口氣道:「而且為了維護身後的家族,他們必然會同聯合起來,防止有人將火引到浙江的大戶身上,這就是我對那句話的理解。」
聽出他話語中的坦誠,譚綸肅容而起,拱手道:「讓拙言兄為難了。」
沈默擺擺手,也跟著起身道:「那位趙老夫子的意思,我也能猜出幾分,但我不相信他能成功……」
譚綸皺眉道:「不瞞你說,我已經勸過他了,一切以東南穩定為要,好說歹說、軟磨硬泡,他總算是答應下來了,」說著無奈的搖搖頭道:「可依那位老夫子的脾氣……很可能還是會固執己見的。」
「讓他折騰去吧,」沈默嘆口氣道:「總有人會給他苦頭吃的。」
「到時候還望拙言兄回護則個。」譚綸拱手道:「趙部堂正氣凜然,是個難得的好官,他在朝中,是百姓的福氣。」
沈默笑笑道:「你又高看我了,我哪有那麼大本事?」
「盡力而為吧。」譚綸懇求道。
沈默這才緩緩點頭,笑罵一聲道:「除了逼我就是逼我,我看你是專揀軟柿子捏了。」
「二婦之間難為姑啊,拙言體諒則個。」譚綸再次拱拱手道:「我不能離開台州太久,待會就回去了,等你成親時咱們再見吧。」
沈默拱手還禮道:「子理兄,保重了。」
「保重。」譚綸還禮,離開了驛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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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兩日,王用汲回來了,帶來蘇松巡撫的回信。趙貞吉展開一看,不由愣了,只見上面沒有稱呼,沒有落款,而是從《列子·湯問》上,摘了一段文字道:『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萬仞……』一直到『自此,冀之南,漢之陰,無隴斷焉。』
「格老子地,一個比一個狡猾!」將那信紙狠狠拍在桌子上,趙貞吉氣得鬍子都翹起來了:「生怕擔上一點責任,沾上一點瓜葛,倒給我『愚公移山』的故事來了。」
但他是極有智慧的,自然知道曹邦輔已經將要說的話,表達的清清楚楚了……太行與王屋者,嚴黨與江浙豪閥是也,愚公者,乃他趙貞吉也。現在趙愚公想請他一起搬掉兩座大山,曰『吾與汝畢力平險,指通豫南,達於漢陰,可乎?』
不出趙貞吉所料,吃過趙文華攻訐,又在此次事件中有功無過的曹巡撫,是『雜然相許』的。但也同樣指出,即使有愚公那種不畏艱辛,堅持不懈的精神,如果沒有『操蛇之神告之於帝,帝感其誠』派天神相助,也是不可能成功的。
意思很明顯,我對你的提議很感興趣,但沒有十成把握,是不會動手的。
趙貞吉深知,沒有曹邦輔加入,是不可能爭取到李默的支持的,而如果李默不支持,想要在這裡戰勝嚴黨,是沒有任何指望的。
他突然怨恨起來,自己的老師明明是內閣次輔,官居一品的天子近臣,為什麼就不能強硬起來,為他們這些下面的人撐腰呢?要是那樣的話,還用得著拉攏曹邦輔,巴結李時言嗎?
趙貞吉何嘗不知,自己要做的事情,與那愚公移山無異。但他毫不動搖,因為他親眼所見,老百姓的生活實在太慘了……那提編之法看似合理,實際上與以往任何的革新一樣,無論將多少負擔壓在富人頭上,最終還是會被他們想方設法轉移給窮人們。
而且最高長官成了貪瀆的頭子,上行下效之際,下面的官員也紛紛伸手,想要分一杯羹。在這個弱肉強食的遊戲中,底層民眾永遠是被魚肉的一方。在層層盤剝之下,早已經膏血殆盡,皆曰:『與其守分而瘐死,孰若從寇而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