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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嘆口氣道:「師叔常說:『宦海風波,實難久戀。』我這些年來日夜操勞、擔驚受怕、還落了個渾身罵名,實在是累了也倦了。往日在風塵勞攘的時候,每懷長林豐草之思,而今卻可得閒賦《遂初》了。」說著笑笑道:「與琴、樽、爐、幾,藥欄、花榭為伍,才是我輩讀書人最好的歸宿。」
鄢懋卿勸說道:「拙言老弟,我可要說你兩句了,你襟懷高曠,暢然掛冠而去,倒也是一段佳話。」說著一片語重心長道:「可想沒想過你的父老,好容易盼著你高科鼎甲,正想享幾年洪福呢,你可不能這麼就走了。」
沈默卻堅決搖頭,正色道:「鄢大人,人生賢不肖,倒也不在科名。我家鄉有幾畝薄產可供奉養老父,敝廬草廬,雖不軒敞,也可蔽風雨;在下只願與家父早歸田裡,得以菽水承歡。這才是人生至樂之事。」
鄢懋卿贊道:「看來拙言兄真有魏晉遺風,我這種俗人不能比啊!」他想到沈默之前的種種怪異形態,無論是給王陽明立祠、還是從任上翹班十幾日,為唐順之扶柩,還是對自己不理不睬,一點都不熱乎,這一切反常現象,與其今日之言論印證,便得出個結論是,這位年輕的巡撫,在自己一方的強大實力下,感受到了濃重的挫敗感,因而已經心灰意懶,開始有『倦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的濃濃退意了。
鄢懋卿甚至有些同情沈默,如此優秀卻偏偏不是嚴黨的人,便註定了他這輩子沒法登堂入室。如是想著,那些對沈默的不滿便煙消雲散,心中豁然開朗,假意安慰幾句,就直截了當道:「既然沈大人去意已決,那就跟下官早些交接吧。」
「那是當然,越早越好。」沈默一點猶豫都沒有,點頭道:「不過大人不必過分操心,下官在此數年,布衣蔬食,不事鋪張,不過仍舊是儒生行徑。歷年所積俸余,以及人情往來所得,約有三萬餘兩。您現在便可派人清點,衙門的倉谷、馬匹、雜項之類,有什麼缺少不敷的地方,儘管用這些錢填補就是。」說著還體貼笑笑道:「知道大人數任京官,宦囊清苦,我是不會讓您幫著填窟窿的。」
鄢懋卿見他說得大方爽快,滿心歡喜……他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估計沈默肯定露一半、藏一半,說有三萬兩,手中卻最少有六萬兩。
但有道是千里當官只為財,沈默若是不撈點,才真讓鄢懋卿意外呢。鄢懋卿還不至於讓沈默自掏腰包、補窟窿了,便搖頭慷慨道:「沈大人這是哪的話?京都米貴、花銷大著呢,還是留著錢到時候用吧……至於這裡嘛,您就不用再操心了。」
沈默謙讓幾次,見鄢懋卿直是不肯,面上這才露出一絲如釋重負道:「那就讓鄢大人受累了。」說著對外面吩咐道:「快快備席,我要請鄢大人喝酒。」
鄢懋卿聽了,心中不由苦笑道:『看來我要是不這麼說,就連姓沈的一頓飯都吃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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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人的動作還是很快的,須臾便擺上酒來,沈默請鄢懋卿上座,鄢懋卿執意不肯,讓了半天才東西昭穆而坐,簡單吃喝一會兒後,鄢懋卿緩緩問道:「下官初來乍到,有很多地方要向沈大人請教。」
「鄢大人只管問吧,」沈默點頭道:「在下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鄢懋卿又謝過沈默,才輕聲問道:「不瞞你說,兄弟我雖一直都在京里做官,可在工部、戶部都幹了多年,絕非一般書呆子那樣眼高手低。」說著嘿然一笑道:「可是蘇州這邊怎麼弄,我是一點都沒底……地方人情,尋常政務倒還還說,只是對那市舶司如何運轉,怎樣獲利,我是一竅不通的,還請沈兄弟賜教。」
「呵呵,」沈默做思考狀片刻,才緩緩道:「其實無論是日常政務也好,還是市舶司的事情也罷,歸根結底都是跟人打交道,在在下看來,沒什麼大不同……最初籌建市舶司時,篳路藍縷、百廢待興,確實十分麻煩,但度過幾年,運轉開來之後,便不消再關注那些流程細節,只要管好下面人,讓他們照章辦事即可,只有重要的決策,要自己把關而已。」說著淡淡一笑道:「還是那句話,跟尋常政務一樣,務在安輯,與民休息。就算下面人偶有不規矩,只要能完成任務,也不必太過挑剔。反正在下就是這樣做的,然後就有稅銀滾滾而至了。」
他這完全是避重就輕,聽著似乎很有道理,實則一點有用的沒有。鄢懋卿沒經歷過那個體系的複雜性,聞言便信了真,不由笑道:「照沈大人這麼說,這可真是個清閒的差事,不知您日常都忙些什麼呢?」
「我在蘇州為官兩任,無他好處,只落得個訟簡刑清。倒有大半時間教導後進讀書,與騷人文會,跟同僚玩樂。」沈默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笑道:「還記得山東巡撫王大人,在松江為官時,總愛對人說:『聞得沈大人的衙門裡,總有三樣聲息。』」
鄢懋卿饒有興趣問道:「是哪三樣?」
沈默道:「是讀書聲、唱曲聲和落子聲。」
鄢懋卿聞言不由大笑道:「那王大人是個妙人,沈大人更是。」心中一直緊繃的弦終於送下來了,暗道:『這小子如此憊懶懈怠,都能完成每年的任務,我只要比他多用點心,定然就沒問題了。』
卻聽沈默正色道:「鄢大人龍馬精神,將來一番振作,只怕要換上三樣聲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