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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倆遙望著巍巍宮闕,頓生一種咫尺之間,如隔天河的感覺。就在一天前,他們父子倆,想什麼時候進玉熙宮,就什麼時候進,想什麼時候見皇帝,就什麼時候見。所謂『遞牌子請見』,不過是個形式而已……被皇帝拒之門外,這還是第一次。
唉,天威難測啊!如今,皇上一句話,說不見就不見了……嚴閣老胸中湧起老大的蒼涼,滿是皺紋的老臉一陣抽動,嘶聲道:「放開我……」這話是對嚴世蕃說的,嚴嵩卻看都不看他一眼。
嚴世蕃心說:『你吃了閉門羹,找我發什麼火?』便賭氣似的鬆開手。
下一刻,嚴嵩便艱難挪動雙腿,走到了漫天的雨幕中,然後一掀袍角,先屈右腿,後屈左腿,緩慢卻又堅定地,跪在玉熙宮前的廣場上。
嚴世蕃頓感無比驚訝,一邊道:「爹。您這是幹什麼?」一邊伸手去扶嚴嵩起來。
「別動我!」嚴嵩低吼一聲,道:「你也跪下!」
「為什麼?」嚴世蕃覺著他簡直是老糊塗了,低聲道:「您在這一跪,沒罪也成了有罪,快起來吧,別讓徐階他們看笑話?」
「都什麼時候了?還顧及著那張臉?」嚴嵩豁然抬頭,臉上鬍子上眉毛上,全都沾滿了雨水,但一雙老眼卻放射著憤怒的光,冷冷的望著自己的兒子道:「要是想讓嚴家斷在你手裡,那你就站著!」話音未落,天空一陣亮如白晝,一聲悶雷便在嚴世蕃耳邊炸響,驚得他不禁一哆嗦。
嚴世蕃一縮脖子,把話憋回去,乖乖跪在嚴嵩身邊稍後一點,不一會兒便感到渾身濕透,十分的難受,心中怒火中燒道:『這是要幹什麼?憑什麼要我淋雨下跪?』他養尊處優半輩子,可沒遭過這種罪!
陳洪在殿門口看不下去了,讓兩個小太監拿著碩大的油傘過去。給嚴嵩和嚴世蕃打上。
※※※※
風繼續吹著,天色越來越黑,雨也越來越大,間或還有閃電划過天空。
嘉靖一直負著手在精舍內轉圈,走到門口時,他望一眼門外的雨幕,隱隱看見院子裡,似乎跪著兩個人影,後面還有人給他們打著傘,尋思片刻,還是沉聲問道:「誰在那裡?」
「主子爺,嚴閣老帶著嚴部堂,跪在外頭呢。」門外伺候的陳洪聞言回稟道。
「哼……」嘉靖一拂袖道:「下跪還有打傘的,挺會擺譜嘛。」
陳洪小聲道:「是奴婢給他們打上的,嚴閣老年事已高,奴婢唯恐他有個三長兩短……」
這話觸道嘉靖帝心頭的軟肉了,他面色柔和一些,但看看嚴閣老身邊的那個胖子,又是一陣火起,怒道:「那嚴世蕃呢?他也年事已高嗎?」
「不高……」陳洪知道皇帝的意思了,趕緊對身邊小太監吩咐一聲,那太監便飛奔到雨里,讓人撤掉嚴世蕃頭頂的傘。
嚴世蕃此生哪受過這種虐待?心中這個憋屈、憤怒啊,在玉熙宮中卻又沒法發作,只能他緊緊攥著雙拳,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嚴嵩的處境其實也好不到哪去,老頭渾身都已經濕透,牙齒同樣咯咯作響……當然不是氣得,而是被凍得渾身發抖。但他一直咬牙堅持著,搖搖晃晃也不倒下去。
「苦肉計」嘉靖看了一陣子,冷哼一聲道:「關門!」兩個小太監暗暗用力,將精舍的紫檀大門無聲合上了。
雖然殿門已經關上,嘉靖卻好似仍能看見嚴嵩跪在雨中的樣子,不由煩躁的轉過頭去,目光卻落在了牆上的一副年代久遠的掛軸上,上面是一首長詩,看那飽滿遒勁的字體,便知是嚴閣老所作。已經在那裡掛了很多年,現在讀起來,竟別有一番滋味,嘉靖便不自覺的專注看起來:
「宮衣錦段新,宣賜遍臣鄰。繡紋盤虎豹,金彩織麒麟。詔向龍沙遠,頒從玉陛均。拜登齊闕謝,愧省獨牆循。士節論辭受,君恩愛笑顰。禮看超等級,勞豈效涓塵。荷德乾坤大,糜財府庫貧。先朝題歲月,諸道貢奇珍。貂座儀章濫,鵜梁諷諭陳。縉紳皆用武,輦輅尚留巡。暗憶垂裳治。虛慚挾纊仁。日占青海使,寒望翠華春。未厭干戈役,私嗟章甫身……」
這是二十多年前,嚴嵩任禮部尚書時,嘉靖重陽賜眾近臣錦衣華服,在按例上表謝恩時,他寫下了這首請求皇帝厲行節儉,禁止鋪張,勵精圖治,再現祖宗盛世的規勸詩。
嘉靖不僅沒有生氣,還將此詩文裱起來。掛在牆上以示警示……當然,因為他狗一陣、貓一陣的習慣,過後就忘了此事,只是這詩還靜靜掛在那裡,除了微微泛黃,一切都如二十年前一樣。
望著那首過去的詩,嘉靖久久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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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直下著,風也不停的刮,嘉靖本來就龍體欠安,又讓風雨這麼一吹一涼,那股邪火過去後,他終於趕到一陣虛弱,只好回到蒲團上坐下。
李芳看出皇帝不舒服,趕緊端一碗熱氣騰騰的蓮子羹,服侍他吃下去,嘉靖這才趕到又有些力氣,一邊擦嘴,一邊輕聲問道:「還跪在那麼?」其實道祖可以證明,他是真不想問,可話語偷偷溜出來。
「是的……」李芳小聲道:「還跪在哪呢。」
「多長時間了?」嘉靖問道。
「一個多少時辰了。」李芳道:「主子,您還是見見他吧,嚴閣老畢竟八十好幾的人了,就像陳洪說的,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那可不好收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