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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至公堂前觀禮的同考官小聲議論起來,這個說:『可見平時要做好人,到這時候就見出分曉來了!』『是啊是啊,貢院這地方最是靈異,要是平時壞事做絕的,生生的就要給怨鬼拉了去!』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那些同考官的對話,卻讓袁煒不禁打個寒戰,不悅道:「子不語怪力亂神,這裡是貢院,夫子的地盤,不要妖言惑眾!」
「部堂大人別不信。」有個年紀稍長的同考官,對他道:「下官就親眼見過,當年我考鄉試,同號里有個書生,是個飽學秀才,文章做得那叫一個好,連提學都說他定然高中。然而到快交卷的時候,他竟然把墨汁倒在了卷子上,一下子就作了廢。」後來回去後,在客棧大病了三天三夜,險些連命都丟了。
「是他一時不慎吧?」袁煒道:「然後心裡懊悔才長病的,一定是這樣吧?」
第六二五章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下)
「當時人也是這樣想。」那同考官道:「但我和他是同鄉,事後問他,他嘆息道:『合該如此啊!』原來他年少隨父親宦居在廣西時,與鄉間浪蕩子為非作歹,打死過一個同窗,後來靠著當官的父親、竟抹平了此事,回來後洗心革面、發奮圖強,本想重新做人的。也是他天資聰穎,學業大漲,信心滿滿進了考場,七篇文章做的是花團錦簇,正得意呢。誰知那被他打死的同窗竟被招來,立在他面前,他一下子就動不了了,那鬼對他說:『功名和姓名你選一個吧。』我那同鄉倒是個知機的,便伸手打翻了硯台,那鬼就消失不見了。」說著嘆息一聲道:「後來他痊癒之後,再也無心向學,開始吃齋念佛、修橋鋪路,到現在還好好的。」
袁煒聽得後脊樑發冷,道:「鬼都是纏著考生,你現在是考官了。就不該再提這種事。」
「唉,大人,鬼魂還分你是什麼人?」另一個同考官道:「當然是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了。」便也講個掌故道:「當年學生秋闈時,副主考突然突然發癔症,爬上明遠樓頂,高呼自己收了誰誰多少銀子,受了誰誰的請託,便跟那些人約定通關節的字眼,要幫他們高中,然後從樓上掉下來摔死了……哎,部堂大人,您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袁煒心說我都快被你嚇死了!沒好氣的哼一聲道:「科舉神聖之地,嚴禁閒談無忌。」見儀式已經結束,便背著手轉身進了堂中。
此事天色拂曉,龍門洞開,於是舉子們便秉著蠟燭燭,提著考籃,按照唱名順序魚貫而入,進去後不管你是貧富貴賤,一律寬衣解帶、赤身裸體的接受官差的檢查,讓舉子們斯文掃地,顏面全無的同時,也領教到了國家科考的嚴肅。
待檢查完畢,沒有懷挾,終可進到那一個個好像蜂巢似的考號里坐下……令考生們稍感欣慰的是,考號里並不算髒,稍微打掃便可以就坐了。這並不是因為考試規格高。官差們的服務就好,不過是因為順天鄉試也在此舉行,幾個月前才被考生打掃過而是。
擱下考籃考箱,擺好筆墨紙硯,考生們便都伸頭向外張望,看試官開始髮捲,於是考巷裡孔孔露頭伸足,卻是鴉雀無聲,一片肅穆。
那天的汝默和元馭兄竟恰巧分在同一條考巷,接考卷時兩人對望一眼,相互鼓勵的笑笑,便都低下頭,開始完成人生最重要的一場考試。
元馭兄心無旁騖,打開試題,便開始全心全意的審題構思,再不管什麼鬼蜮關節、天塌地陷,只要問心無愧,考不中也沒什麼好遺憾的。
而那汝默卻沒法將注意力集中到考題上,雖然是早春二月,冷風撲面,他的手上卻滿是汗水。面上的表情也陰晴不定,顯然心裡極不平靜。
他自幼聰穎好學,徐家又是富戶,讓他得以不事勞作,全身心在書中尋找自己的樂趣。但隨著年歲的增長,他終於知道了自己身世的秘密。他驚諤地發現,自己原該姓申,而不姓徐,這些年來,一直靠著祖父的舅家關照度日。
這在當時人看來,是對自己祖先最大的不孝,這件事使申時行深受刺激和震動,愧憤交集之下,他想要自立門戶而出,恢復祖先的姓氏,但他家三代都入了人家的族譜,徐家不答應,他也無可奈何。
一番深思熟慮後,他隻身離開徐家,寄居在寒山寺中苦讀,一心要考取功名、自樹門戶,待將來卓然立業,再請求恢復本姓。那時,他的生活極其艱苦,每天只煮一鍋稠粥,涼了以後劃成四塊,早晚各取兩塊,拌幾根醃菜,調半盂醋汁。吃完繼續讀書,如此廢寢忘食、夜以繼日,歷經六個寒暑,他終於滿懷信心,準備進城報名,參加科舉。
誰知他父親的厄運又一次降臨,沒有廩生願意為他這種『棄祖』人家的孩子擔保,任他滿腹經綸,卻連考場的門都進不了。他忘不了自己跪在府衙門前一天一夜,把僅存的尊嚴鋪在地上,任人指指點點,肆意踐踏的痛苦,如果沒有恩師出現,他真的只有一死明志,洗刷恥辱了。
但好在沈默出現了,他扶起了這個考生,問明了情況,並親自為其出具擔保文書,讓他順利的考上了秀才,得以進入府學讀書;而後從高手如雲的應天鄉試殺出,終於得到了徹底改變命運的機會。
但當他滿懷信心進京後,才知道這世界有多黑暗,原來不管你學問多糟、文章多臭。只要打通了關節、搞到了字眼,就能金榜題名;反之,任你有守溪、荊川之才,一切也只是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