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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易子而食』、『析骸而炊』,這些在書本上看到都會讓人不寒而慄的詞彙,正實實在在的發生於這個大明王朝中,原來很多人最大的願望,就是每頓都能吃上一碗糙米飯,哪怕只是少少的一碗……
原來,自己所謂的憂國憂民,不是只是在為少數人考慮,卻從沒想過大部分的同胞百姓,他們能不能活下去……
剎那間,一股羞恥感湧上心頭,他甚至覺著自己綺閣金門、錦衣玉食,簡直是莫大的罪過,就連原本香醇厚重的美酒,入口之後都只感到無比的苦澀。費勁的咽下口中的『苦酒』,沈默的笑也變成苦笑道:「太岳兄,我算是著了你的道了。」
張居正笑笑道:「你心中有佛,才能變成佛。」
沈默嘆口氣道:「佛在極樂淨土,拈花微笑,嘆眾生辛苦,卻不開極樂之門。」
「那我寧肯做地藏菩薩。」張居正慨然道:「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這一刻,沈默從張居正的眼中,看到了燃燒一切的熱情,看到了天下為己任的豪情,也看到了讓自己羞愧的激情……跟他比起來,自己還是缺乏主動,遇事總是先為自個兒考慮,這確實不是做大事的性情,也跟心中的大志相悖。
其實他真沒必要羞愧,因為聖人云『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意思是,人啊,是一種天生且永遠自私的動物。回想自己的兩世,一直全力以赴的去拼搏、去奮鬥,付出自己的一切努力和心血,出發點從來都是利己,哪怕使別人得到恩惠,也不過是因利己而利人,順帶著的而已。
唯一的例外,是在杭州那次替胡宗憲頂包,但當時有民族大義支配著自己。不過是做了件男人該做的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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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讓沈默以普羅大眾的利益為自己的最高利益,要克服的心裡障礙,何止關山萬重?他知道,自己這輩子當不了聖人,因為自己無法完全消除私自,無法以悲天憫人的態度,去對待每個需要幫助的人。
其實他完全不必妄自菲薄,能在了解了世界的黑暗與絕望後,還始終保持希望,願意為改變這一切而奮鬥,沈默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從這一點上說,他與張居正是站在同一高度上的……兩人同樣身負天才之名,且已經擁有遠大的前程,可以很肯定的說,只要不犯天大的錯誤,只需安分守己,便可以一輩子錦衣玉食,名利雙收了。
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然而這兩個傻瓜,卻不約而同的選擇了另一條道路,這條路註定崎嶇、註定黑暗、註定荊棘密布,甚至至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功在千秋,還是罪在萬代?
一旦選擇了這條路,來自敵人的明槍暗箭雖然致命,卻還可以忍受,最讓人痛苦的,卻是不被理解的孤獨,那種煎熬足以讓人瘋掉。
所以沈默何其幸哉?遇上了張居正;張太岳何其幸哉?遇上了沈拙言……有首歌是怎麼唱的來著?『一個人走路總不自在。心裡少了別人的關懷;大家走到一起來,寂寞和孤獨不會在。』
孤掌難鳴,雙掌才能拍得響,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
一種叫做『同志』的意氣,在兩人心中迴蕩。終於,沈默抖擻起精神,沉聲道:「太岳兄,以君之材,必成大器,我願與君共勉,將來齊心戮力,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業!」
張居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沈默,他發現他變了,想當年在京城的時候,自己想逼他拿出點態度來,那是八棍子敲不出個屁,十成十的悶騷男。看來五年的外任經歷,終於將這塊圓潤的靈石,砥礪出了鋒芒,然後他伸出了手,堅定地點頭道:「風雨同舟,生死不棄!」
沈默也伸出手。與他緊緊握在一起道:「唇齒相依,患難與共!」
這真是,世間豪傑出我輩,不日天書下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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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人不興歃血為盟那套,所以兩人握握手,便已是結盟。再坐下時,說話的語氣和措辭自然不同……
沈默直截了當道:「太岳兄,你看我下一步該怎麼走?」
張居正也不再藏拙,拿出真本事道:「現在的朝堂,對我們來說已經是死局了……僅拿內閣來說,嚴閣老、徐閣老便各占了半邊天。還有袁煒、郭朴等七八個排隊的;至於六部九卿,也是一個蘿蔔一個坑,還有不少蘿蔔沒有坑,若是按部就班的論資排輩,咱們非得熬到五老六十,才有機會出頭。」說著苦笑一聲道:「怕到了那個年紀,衝勁兒也沒有了,血性也沖淡了,咱們也會變得抱殘守缺、得過且過起來。」
沈默點點頭,輕聲道:「太岳兄的意思是,咱們要抄近道?」
「正是此意。」張居正道:「拙言,我明白你意思,是想在裕王和景王間兩不得罪,等形式分明了再決定投靠誰……但你想過沒有,人家都已經勝券在握了,還會稀罕你的錦上添花的?」說著挪揄笑笑道:「到時候人家的自己人紛紛入閣,你也只能看著他們後來居上,徒呼奈何了。」
沈默不動聲色道:「那我該怎麼辦?」
「那我要問你,是看好裕王還是景王?」張居正把皮球踢回來道。
沈默嘴角扯起一絲微笑道:「不瞞你說,今天我找袁煒來,就是為了把景王那邊給辭了。」
「這麼說,你是看好裕王了?」張居正目光中的欣喜一閃而過,裝作淡然的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