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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淚水是疲憊,從進京後不久,他便踏足一個又一個的陰謀、陽謀之中,每天不是算計別人,就是防備著被別人算計,哪怕他心智再高,都能從容應付過去,但上一次鬥爭的壓力。還來不及消減,這次的又來了;這次的還沒有消除,下次的又來了。就這樣層層疊疊累積在一起,讓他的心靈在毫無意識中,便已經負重不堪,薄脆如紙,如果再不停下來歇歇,滋補一下心靈,恐怕在下次考驗來臨時,便會徹底崩潰……
哭吧哭吧,痛痛快快流一回淚,把所有的辛酸疲憊全都哭出來,讓所有的壓力和痛苦全都見鬼去吧!
真正的男人,不是不會流淚,而是在擦乾淚水之後,又能昂首闊步的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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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亮,淚痕猶在,人卻已經若無其事。
來伺候他的丫鬟,看到他臉上的溝壑,只以為是夜裡出汗所致,便用溫熱的毛巾輕輕一擦,徹底抹去了痕跡……於是你永遠不知道,在那樣一個冬夜裡。永遠鎮定自若的沈大人,曾經哭得鼻涕都流出來了。
擦完身子,感覺清爽一些,但頭依然很重,四肢依然無力,可見身上的寒氣仍然頑固停留,這讓有些躺不住的沈默無可奈何,早飯也沒胃口吃。
這時徐渭端著個陶罐子進來,咧嘴笑道:「沒胃口吃飯,那就喝點稀湯吧。」說著將陶罐擱在桌上,打開蓋子熱氣騰騰而出。讓丫鬟舀一碗,餵沈默喝下道:「這可是為你特製的,聽我的話乖乖喝一天,保准你晚上就退燒。」
「真的?」沈默將信將疑道:「這裡面是什麼?」
「黃豆、黑豆和綠豆、還有蔥白蔥須,從天不亮就開始煮,」徐渭顯擺道:「怎麼樣,我夠意思吧?」
「你這方子從來哪來的?」他估計徐渭博學多才,指不定從那本書上看的方子。
徐渭卻以為他不放心,不由笑罵一聲道:「知道你這傢伙的命金貴,這方子是從李先生留下的筆記上看到的,這下放心了吧。」
「我不是那個意思……」沈默道:「就是隨口一問。」
「得了,不跟你個病人一般見識。」徐渭大度道:「把這一罐兒連豆子全部吃光喝完。然後蓋上被子發汗,身上的寒氣就沒有了。」
「這麼多?」沈默看看那陶罐,不由發愁道:「這可怎么喝得完?」他不由想起嘉靖帝喝那個『苦菜湯』時的痛苦,心說李先生怎麼竟弄些這樣的方子?這不存心讓人難堪嗎?因為這兩日他連出恭都得靠丫鬟,這讓他大感丟面子,所以儘可能的喝水少……喝得水少,發燒就總好不了,已經成惡性循環了還不自知,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不過這次他還是聽話了,乖乖將一罐子的豆子湯吃乾淨,然後鑽進被子裡發汗。到了傍晚時分,徐渭又端了個陶罐來,問他道:「怎麼樣了?」
「身上輕快多了。」沈默活動下四肢,輕聲道:「不過還是沒有一絲力氣。」
「沒事兒,喝了這個就好了。」徐渭又讓丫鬟舀了餵給沈默,獻寶似的道:「仍有黃豆、黑豆、沒有綠豆和蔥,但加了帶皮淮山藥,專治體虛乏力。」
沈默便又連湯帶料全都吃下去,迷迷糊糊的發了一晚上汗,第二天醒來時,果然頭也不疼了,身上有了力氣,肚子也咕咕叫起來。便想起身找點吃的,撐著坐起來,克服了起初的頭暈後,想去拿桌上的點心。誰知腳下虛浮,一拌蒜踢倒了地上的便桶,驚醒了外面的丫鬟,趕緊跑進來查看——只見大人將便桶踢翻在地,仿佛在找什麼東西。
沈默一臉尷尬,口不擇言道:「我……想找點吃的。」
丫鬟登時大腦短路,也很應景道:「那桶是空的……」
沈默登時一臉黑線,咂咂嘴道:「紫鵑,你……你要氣死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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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丫鬟在臥房裡收拾殘局,沈默暫且轉到隔壁書房去。讓剛才那麼一鬧,也沒了食慾,又喝了那種用豆子煮的湯,暗自苦笑道:『頓頓水飽,真是苦了我老實的胃了。』
這時瞥見桌上擱著本藍皮冊子,一看是李時珍的筆跡,沈默拿起來翻開,儘是些常見病症的應對方法,對於什麼症狀如何應付都寫得十分詳細。沈默心中不由一陣溫暖,他想起了李時珍走的時候,因為自己辦案不能相送,只是匆匆回家一晤。李時珍把這本書交給他,讓他沒事兒的時候好好看看……這位老是橫眉冷對的李先生,其實是個熱心腸啊。
翻到折角的地方,果然看到了自己服用的兩劑方子。沈默最佩服李時珍這種大巧不工,化腐朽為神奇,能用身邊常見之物治病的本事,心說:『我得學上幾手,日後有備無患。』便將那折角小心的撫平,準備手抄一本,一來可以加深記憶,二來閒得無聊,三來他準備將原本珍藏,將來子孫不爭氣,還能拿出來換個錢啥的。
抄寫了七八頁後,他突然停下筆,定定望著那一頁上字跡,整個人都愣住了。只見上面寫道:『菰筍一斤,佐鯽魚,可排體內毒素,更可解憂思驚懼。』愣了片刻,他也顧不上抄了,繼續翻書往下看,又找到了一條記載如何治小兒口瘡、產後腹痛、筋骨諸病的方子,用的是牛膝酒!仔細讀來,除了介紹牛膝酒有上書功效外,還有凝神定魂之奇效。
『解憂思驚懼?凝神定魂……』沈默抬起頭來,目光飄忽不定,他不知道這是巧合,還是李時珍要告訴自己什麼,閉目回想一下,當日李時珍說:『有空好好看看。』時的情形,聽其言似乎別有深意,但觀其行並無特別之處,這讓沈默不禁狐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