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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叫住一個五經博士道:「李贄呢?怎麼沒見他的人?」
「躲在屋裡看書呢。」那博士道:「您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人……忒渾了。」
沈默笑笑道:「麻煩你把他叫去我房間,就說我找他。」
「是。」博士便去傳話。
不一會兒,一身舊官服,卻洗的無比乾淨的李贄來了,沈默起身相迎,溫和笑道:「宏甫兄,好久不見,最近怎樣啊?」
李贄消瘦的面龐,牽起一絲勉強的微笑,道:「還那樣。」
沈默早習慣了他這副德行,不以為意的笑道:「快請坐,這有你們老家的鐵觀音,嘗嘗夠味不?」
李贄便坐下,悶頭喝起茶來,只是沈默不問話,他是絕對不肯主動說一句的。
沈默終於忍不住了,問他道:「宏甫兄,你我也算是萍水相逢、意氣相投,為什麼如此生分了呢?」其實他想對李贄說的是——身在官場,不說去主動拍上司馬屁,但是和上司搞好關係,讓領導看著順眼總是基本的要求吧?且不說我還幫過你,就算我得罪過你,也不該跟我擺這副苦大仇深吧?當然,他不可能把話說那麼絕。
李贄聞言,面上閃過一絲歉意,低頭小聲道:「大人還是跟我保持距離的好。」
「為什麼?」沈默笑問道:「你又不是亂臣賊子,幹嘛要保持距離?」
「在某些人眼裡。我就是亂臣賊子。」李贄提高聲調道:「他們對我講的課恨意深重,說我散布歪理邪說,不僅阻止學生來上我的課,還不斷寫信給御史台,希望他們查辦我這個異端。」看來他還不知道,沈默已經接到人家的聯名告狀信了。
沈默聞言陷入了沉思,對於李贄成為眾矢之的真正原因,他其實是知道的……
李贄這個人,在思想和教學上太過特立獨行了,與他那些驚世駭俗的言論相比,他那套『李氏瘋狂教學法』,簡直算不得什麼。甚至他狂放不羈,蔑視一切道學的性格,都不是他討人厭的原因,因為大家當他是個瘋子,就不覺著討厭了。
但有兩點,是國子監的儒學教授們,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的,其一是他在講課時蔑視權威,認為絕大多數歷史著作,都是『是非盡合於聖人』,以儒家『道德至上』的標準,來評價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這種方法十分的不客觀,使很多古人蒙冤難雪,也使後代的讀書人人云亦云,是非不分。
所以他在給學生講課的過程中,十分愛乾的一件事,便是為古人翻案,他認為應當以人物對歷史的貢獻來衡量其地位,而不是從道德出發。
在重回國子監的半年裡,他為很多已被蓋棺定論的古人翻了案,其中最有震撼效果的有三位——其一,是秦始皇。因為秦始皇『焚書坑儒』。所以兩千年來,他一直遭儒生唾罵,鮮有對其功過是非做出客觀評價的。而李贄則公然稱秦始皇為『千古一帝』,認為他統一諸侯,廢封建、立郡縣,結束了春秋戰國以來長期的混戰局面,實現了國家統一,其貢獻要遠遠超過所犯的錯誤,其雄材大略與千秋之功,是後世皇帝無法比擬的。
還有武則天,按照傳統觀念,都認為她是『篡政』,有悖封建的倫理綱常,所以歷代史學家,對武則天的評價都是否定的,甚至那些衛道士,更是罵武則天是『牝雞司晨』。在幾乎眾口一詞撻伐聲中,李贄卻高呼武則天『勝高宗十倍、中宗萬倍』。他認為武皇帝『專以愛養人才為心,安民為念』,僅此一點,就可以是絕大多數帝王比不上的。
第三個不是皇帝,但李贄為她翻案,所引起的震動效果,卻比前兩者加起來都大,她就是卓文君。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私奔的愛情故事,歷朝歷代都被定性為『卓文君失身於司馬相如』的,那絕不是歌頌對象,而是傷風敗俗,即使女子也以她為恥的。
對此,李贄大聲駁斥道:『文君正獲身,非失身!』他的意思是,卓文君隨司馬相如私奔是『善擇佳偶』,是對愛情、對幸福的勇敢追求!
這還得了?在這個三綱五常的年代,女子向來都是男人的附屬品,幸福也好、痛苦也罷,所有的一切,都應該是男人賜予的。李贄卻在這兒鼓勵女子主動追求屬於自己的幸福?如此囂張,綱常何在?天理何在?
所以衛道士們對他憤怒,也就可想而知了。但讓他們更害怕的,是李贄所主張的——童心說!
李贄是泰州學派的重要弟子,虔誠信奉心學,並在王陽明『良知之學』的基礎上,發展出了他自己的學說——童心說,其核心是『童心即真心』、『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李贄認為,人最寶貴的財富,就是自我;要想保住自我,必須保持本心,而社會的倫理教化、風氣綱常,會使童心被遮蔽,所謂『童心既障,於是發而為言語,則言語不由衷;見而為政事,則政事無根柢;著而為文辭,則文辭不能達……』
他尖銳的反對人云亦云,批判迷信權威,也就是『不以孔子是非為是非』,要尊重自我本性!
這個就太狠了!要知道從西漢『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後,儒學就成為占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孔子的思想行為,便成為人們的行為準則,孔子的好惡取捨,也成為人們判斷是非的標準。到了宋朝朱熹,又提出了『存天理,滅人慾』的倫理主張,要求所有人都遵守儒家的綱常道德,要消滅個人的欲望,而作為『欲望』的主體,本我真心也必須被扼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