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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響起老管家嚴年的聲音:「老爺,不是夫人,是宮裡的李公公。」聽了前半句,嚴嵩的心一松,但聽完後半句,又一下子緊張起來道:「哪個李公公?」
「是李芳李總管。」嚴年在門外躬著身子,小聲答道。在說道『李公公』三個字時,那口氣更是溫和輕柔,恭敬有加。要說這嚴年可是個人物,有道是宰相門前七品官,何況他這個嚴府大總管,在外人面前那派頭是極大的。而那些賤骨頭官員,但凡是想升官晉爵,想依附嚴家的官員,無不競相媚奉,甚至不敢直呼其名,而媚稱其為『萼山先生』,就連尚書侍郎這樣的高官。也不例外,真是可悲可嘆。
但此總管見彼總管,還是沒法比的。人家李芳是司禮監的掌印,皇帝身邊的老人,跟嚴嵩都要平起平坐,他一個閣臣家奴安敢比肩?這些趨炎附勢之人,最是欺軟怕硬,所以一提到李總管的名字,嚴年的聲音中都帶著柔媚,仿佛不這樣不足以表示其尊敬一般。
聽說是李芳來了,嚴嵩頓時清醒過來,趕緊命人給自己更衣,心裡更是飛快的尋思起來——這李芳可是大內總管,平時總是在皇上身邊待著,嘉靖若有旨意,最多也就是讓陳洪過來跑一趟,可從來沒勞動過他的大駕。
現在天還不亮,李芳便來了,顯然是一早等著,開宮門便出來的……這絕對是不合常理的,到底是什麼事兒。讓他如此著急呢?嚴嵩越想越覺著不踏實,臉都顧不得洗,便揉著惺忪的眼睛,讓人扶著出來見李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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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府的會客廳中。李芳倒背著手,觀賞著牆上懸掛著的一幅橫幅,只看那遒勁方正的字體,便知道這是嚴閣老的得意之作,曰:
『無端世路繞羊腸,偶以疏懶得自藏。種竹旋添馴鶴徑,買山聊起讀書堂。開窗古木蕭蕭籟,隱几寒花寂寂香。莫笑野人生計少,濯纓隨處有滄浪。』
在詩文邊上,還有數行小字的注釋,說是因祖父、母親先後去逝,他按制須丁憂,但守制期滿後,因為奸臣當道、君子避之,他便以『養疴』為由,不再起復做官。並於正德四年秋,把家從界橋村遷到分宜縣城,借居當時閒置的『視學之堂』的東樓,把它闢為讀書園,名之曰『東堂』,開始『鈐山隱讀』生涯,這首詩與另外的一首,合稱『東堂新成二首』,便是那個時候做成的,用來紀念並明志。
如此一首好詩,疏朗。散淡,恬適,自然,用典熨貼不露痕跡,於精簡處現典雅,在隨意間顯大氣,讓人很容易聯想到一位品性高潔的雅士,卻根本沒法和結黨營私、權勢熏天的嚴閣老聯繫在一起。
『正德四年……』李芳心中一算,那時的嚴嵩還不滿三十歲呢,作這首詩時,定然不會想到,自己會變成這番模樣吧?『若是那時的嚴嵩生在現在,不知會不會再次棄官回家呢。』
正在搖頭感嘆,便聽到有沉重的呼吸聲,在門外響起。李芳便故意大聲道:『好詩好字好文士啊!』
嚴嵩正好進門,聞言老臉笑開了花道:「年輕時候的無病呻吟、胡亂塗鴉,現在掛著不過是聊以回味罷了,倒讓李公公見笑了。」看來他也知道,自己現在的德行,與當時已經差之千里了。
李芳搖搖頭,一臉感慨道:「早聽聞閣老是詩詞書法的大家,可咱家除了您老寫的青詞,今兒還是第一次見呢。果然是聞名不見面啊!原來在幾十年前,閣老便已經在文壇獨領風騷了。」
嚴嵩聞言笑得更燦爛道:「公公別再誇了,再夸的話,老朽都要飛到樑上去了。」面上雖笑,可他緊張的心情,沒有絲毫舒緩。因為他很清楚,嘉靖身邊的大總管清晨造訪,絕不是來欣賞他的書法的,所以他一直在細心觀察著李芳的面龐,希望通過細微的變化,尋找到一點兒吉凶的底數。
李芳常在嘉靖身邊伺候。察言觀色的功夫,自認天下第二的話,就沒有人敢認第一。所以對嚴閣老此刻的心情,他是瞭若指掌的,但無論如何,看到權傾天下的嚴閣老人滿心疑竇,緊張兮兮的樣子,都是件很快意的事兒。也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他故作不懂,只是一個勁兒地在那談詩論字。
嚴嵩起先還盡心應付著,到最後終於繃不住了,苦笑著拱手問道:「公公若是喜歡,這幅字便送給您了,只求您老別再賣關子,咱們有事兒說事兒,行不?」
李芳這下沒法再蘑菇下去,聞言微微一笑,道:「不瞞閣老說,是皇上有手詔到了,請大人過目。」說著輕嘆口氣道:「只是措辭有些嚴厲,咱家怕您老不開心,所以遲遲沒拿出來。」
此言一出,嚴嵩的心跳登時亂了,強笑道:「瞧您說的,老朽侍奉皇上幾十年,被罵得狗血噴頭都有好幾次,這點承受力還是有的。」
「那就好,那就好。」李芳這才將嘉靖的手詔從懷裡掏出,遞給嚴嵩。嚴嵩恭敬地接過,戴上老花鏡,眯著眼睛端詳起來,只見字字大如斗……那是因為嘉靖帝知道他老眼昏花,才特意寫大的……但那一筆一划,銀鉤鐵劃,全然沒有平時的仙氣,反而透著不可遏制的怒氣。
只見那手詔寫道:『朕用卿家,所圖者唯清靜爾。然卿家父子狗膽包天,敢視朝廷大事如兒戲,安敢將朕的掄才大典,變成你家市恩斂財的堂會焉?此事可忍?孰不可忍?朕聞之憤慨,憂思難解,竟引發舊疾,神情不爽,氣積成痼!朕欲靜思,奈何陰氣邪風不止!何以剎邪風,何以止陰氣?卿家能替朕解憂乎?想不明白就不要來見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