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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東西沈默是沒吃過的,即使最潦倒的時候,也有大米就著野菜魚湯下飯,好歹還能咽下去。但這種乾巴巴的硬麵餅子,也不就著點湯水,難道不會噎著嗎?
反正沈默光是看看,都替這位老兄噎得慌,竟然不由自主的按住胸口無聲做乾嘔狀,仿佛吃餅子的是他一般。
那男子起初認真吃飯,沒有理會他,但沈默在他身邊站久了,自然要抬頭瞧他一眼,結果就看到沈默張嘴瞪眼的這副模樣,還別說,直接就真把他給噎著了。
男子噎得直翻白眼,趕緊擱下餅子鹹菜,伸手去摸茶碗所在。
沈默心中這個歉疚啊,趕緊將茶碗送到他手裡,他接過來咕嘟嘟飲下去,又使勁錘了錘胸口,這才猛地一抖,把塞住喉嚨的粗糧咽下去,長舒一口氣道:「可憋死我了……」
沉默趁機坐在他身邊道:「對不起啊,兄台,我這人有個毛病,最看不得人家噎著,人家一噎,我也跟著噎。」
那人擦擦嘴角的口水,板下臉來道:「好似是你先噎著的,我才跟上的。」
「對不起啊,」沈默繼續道歉道:「我就這毛病,您千萬別往心裡去。」說著打個響指對店小二道:「給這位大爺上碗肉羹……」再對那男子道:「就當給您賠不是了。」
「不必,」男子搖頭道:「我吃慣了粗茶淡飯,享受不了什麼油水。」
「那就來兩盤青菜,再來個素湯。」沈默對小二道:「油水要少!」
「也不必了。」男子再次拒絕道:「我並沒有怪罪你的意思,」說著打量一下沈默道:「你爹媽掙兩個錢不容易,不必破費。」
沈默差點又被噎到,鬱悶道:「我說兄台,您從那看出我花爹媽的錢?」
「看你年紀輕輕的,應該進學了吧?」男子打量他道。
「府學生員,」沈默自豪道。
「別管縣學還是府學,」男子道:「想要食廩,都是要論資排輩的,你這麼年輕,想必還沒食廩餼吧?」
沈默想一想,自己好像確實沒有領過一顆廩米,便老老實實點頭道:「未曾食廩。」
「看你這身打扮,」男子繼續打量他道:「家裡應該算是小康,卻還稱不上大富吧?」
沈默點頭道:「確實,日子過得挺緊。」話說因為他慷老岳父之慨,一下捐出去十五萬兩銀子,雖然是不得已而為之,可殷老爺還是心疼壞了,說以後都不給他錢花了……所以沈默這也不算唬人。
那男子便很誠懇教育他道:「年青人,要知道讀書到現在,你已經花了家裡很多錢了,如果科舉之路不那麼平坦,還會花更多錢,你堂堂七尺男兒,不勞而食已經很不應該了,如果還要大手大腳的花錢,難道不覺著羞愧嗎?」
沈默討了個沒趣,只好訕訕道:「您說的對,那我不請您吃了。」
「這就對了,讀書人不下地幹活,不上機織布,往往不知道一粥一飯、一錢一粟得來不易,這樣將來就算僥倖得中,為官也不知道恤民清廉。」男子教育完了他,便繼續吃他的麵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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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將他的話反覆琢磨一遍,突然感覺僅憑這一番話,他就要勝過絕大多數父母官,不由有些尊敬道:「學生受教了,學生沈言,浙江人。還沒請教先生的高姓大名,仙鄉何處……聽您的口音不是江浙人吧?」
「我叫海瑞,號剛峰。」男子也是長途跋涉,很久無人說話了,自然比平時話多了些:「是廣東瓊山人。」
「天涯海角啊!」沈默驚呼道:「走了很遠的路啊。」
「不是從海南來的。」海瑞道:「我已經離開家鄉十多年了,這次是從福建南平過來的。」
「福建南平……海瑞……」沈默裝模作樣的尋思一會兒,突然一拍桌子,險些又把海瑞嚇得噎住,一臉驚喜道:「海筆架!你是海筆架!」『海筆架』是海瑞的綽號,但與別人『張大頭』、『馬大腳』之類的諢號不同,他這個外號是可以登大雅之堂,當面稱呼的。
因為這是有典故的,話說海瑞在福建南平自然不是買炊餅,而是當官,正八品教諭!管縣學生員的,小得不能再小的官。
在他任教諭的第二年,正五品的延平知府下來視察,按例要看學堂,在南平縣學官署接見學官。海瑞帶領兩名助教進入大廳,一見到知府大人,一左一右兩個助教急趨上前,搶步跪倒,納頭便拜。
海瑞夾在二人中間,只是作揖,卻站而不跪。知府大人先是驚訝,繼而很氣憤,但不好當面發作,只好冷笑一聲,對陪同視察的官員道:「你們看這三個人,多像個山字筆架!」兩跪夾一站,可不是活脫脫一副筆架的模樣?這已經是再清楚的不過的暗示了……老兄,你不協調,快跪下吧!
但海瑞卻不為所動,到底也沒有跪下,知府大人覺得他是有意輕侮自己,草草巡視之後便離去了,連縣裡準備好的宴席也沒吃。
海瑞之所以不跪,並不是想要侮辱上官,譁眾取寵,而是與他的性格有關,也許是先天遺傳,也許是後天養成,他是個極度堅持原則之人,視律法為圭臬,不僅自己嚴格執行,還要求別人也一樣遵守——
開國之時,國家就規定學官在學校見上官,拜而不跪,此體現師道尊嚴,也是寫進大明律的。但百年之後,士風日壞,學官們為了討好上級,無所不為,跪迎上官早已相習成風,所有人都習以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