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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蓴菜鱸魚羹』卻是天下公認最正宗的,因為那『蓴鱸之思』的張翰,就是周莊人。這位千年前的大才子,『思鄉忽從秋風起』,便棄官不做,回到故鄉好享用那令他魂牽夢繞的『白蜆蓴菜膾鱸羹』,這才讓這道鮮嫩無雙的名菜流芳千古,為文人騷客所趨之若鶩。
但真要品嘗時,似乎還不如在西湖吃的那道『蓴菜鱸魚羹』美味,畢竟那是名廚所膾,跟這鄉野小店一比,至少用料少就考究許多。但等到給予評價時,卻還是心甘情願將其奉為天下第一,贊道:「果然還是周莊的最道地!」仿佛因為有了那位張大才子,他們吃的便不是單純的鱸魚羹,而是一種文人的品味一般,這恐怕也是大多數人的感受吧。
其實這道菜本身還是很精彩的,入口即化的鱸魚,配上同樣入口即化的蓴菜,經過廚師巧妙的膾制,讓人著實有銷魂的感覺,只是事先期望過高,總是有些失望罷了。
好在蜆江不只有鱸魚,其餘的菜餚同樣精彩,比如那以江為名的白蜆子,是一種漂亮的貝類,加以鹹肉煮湯,色白如牛奶,味道醇厚鮮美。還有一道韭菜炒蜆絲,是把蜆肉挑出,切成絲跟韭菜爆炒,讓人嘗一口便不住筷子。
若菡最中意的,是那道『鮮蓴燴銀魚』,銀魚是一種細小如針的小魚,無骨無刺,但確實鮮嫩無比。與蓴菜兩寶相聚,一個濃翠欲滴,一個骨軟潔白,如絲如緞,媚而不妖,淡泊素雅,整個便就是江南的縮影了。
吃著白蜆江的魚蝦,就連喝的酒也是用這江水所釀的『十月白』,雖是土酒,卻依然有這江南小鎮的風格,色清味美,回味悠長,尤其與這同水而生的魚蝦相配,也算是原湯化原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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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鱸魚也好、白蜆也罷,更別提銀魚了,這些游在水裡的精細之物,雖美味無雙,卻仿佛太過飄渺,若菡吃著正好,卻讓有些飢餓的沈默不太滿足,因為太不充飢了。
但馬上有熱氣騰騰、醬紅誘人的整隻豬蹄端上來。那掌柜的道:「相傳沈家『家有筵席,必有酥蹄』,這道萬三蹄,便是當年沈萬三待客的佳肴,公子不妨嘗嘗。」
吃了一肚子精細,看到這肉香四溢的豬蹄,不光沈默,就連若菡也是食指大動,只是兩人都是斯文人,不可能學那樊噲,將整隻豬蹄膀捧起來咬。
好在那掌柜只是炫耀一下,並不想為難他倆,見兩人露出發愁的表情,便獻寶似的上前,將兩根貫穿整隻豬蹄的長骨中,取一細骨輕抽而出,那豬蹄煨到火候十足,蹄形竟紋絲不動。掌柜的便以骨為刀,嫻熟的划過蹄膀,便將其整整齊齊地劃分成適宜取食的一塊塊。
一邊將小塊的萬三蹄盛盤,奉給二人,那掌柜的一邊訴說掌故道:「話說當年太祖皇帝來沈家坐客,沈萬三便以此招待,當時太祖便問他這個怎麼吃啊,因為當時就是這樣,整個沒切開的蹄膀。如果沈萬三用刀,那太祖皇帝可以名正言順的治他的罪了。」朱乃本朝國姓,如果用刀就是殺豬,那是要掉腦袋的。
「沈萬三多聰明的人啊,靈機一動,便用這法子解了皇帝的難題。」掌柜的接著道:「皇帝吃了覺得很好吃,就問他:『萬三啊,這叫什麼名字啊?』沈萬三一想,不能實話實說是『豬蹄膀』,不然又犯諱了,於是一拍自己的大腿說:『這是萬三的蹄啊!』於是這菜便由此得名。」
往常講到這裡,客人都會哈哈大笑,即使再矜持的,也會贊一聲『急智啊』!但奇怪的是,這兩位客官,面上卻流露出悲哀的神情,讓掌柜的自覺說錯話了,趕緊打住話頭道:「不打擾二位了,二位聽個曲吧。」
沈默夫妻倆才發現,有那父女倆早等在邊上,便沒有反對。
見他倆默許了,那年方二八,一身紗衣的女兒,便來到桌前,深深的道了四個萬福。其父就吹響了聲色優美的蘇笛,待到前奏罷了,那女兒頓開喉音便唱。
只是聽著聽著,沈默便皺起眉頭,他雖然於音律一道不甚精通,可也能聽出,這唱腔悲戚哀怨,似有滿腹鬱結不得傾訴,竟讓人聞之落淚。
「別唱了!」那掌柜也聽出來了,憤怒的過來,一把奪過老者的蘇笛道:「可憐你們才讓在這賣唱,卻唱這些喪門曲?擾了公子爺的雅興,你怎麼這麼不知好歹呢?」
見那父女倆不住的磕頭請罪,沈默心生憐憫,道:「唉,掌柜的,不要苛責了。有道是『曲為心聲』,若是心中鬱憤,再歡快的曲子也會不自覺唱淒了。」說著招招手道:「老丈這邊坐,咱們說道說道。」這話卻是對那老爹說的。
見公子爺都發話了,掌柜的自然不會再罵人,拍拍那老爹的膀子道:「還不快過去?」
「哦,小人遵命。」那老爹誠惶誠恐的起來,低著頭小步上前。若菡也起身,招呼那小姑娘道:「來,小妹妹,咱們到別桌坐著說話。」那小姑娘本在瑟瑟發抖,但見到若菡這種仙子一樣的人物,登時就忘了害怕,乖乖的跟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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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讓掌柜為老者添副碗筷,又親自為他斟一盅『十月白』,笑道:「喝了這盅壓壓驚,然後再吃點東西,咱們慢慢說。」
老者受寵若驚,雙手端著酒杯,在沈默溫和的笑容里,仰頭一飲而盡,便擦擦眼角,有些動情道:「公子爺好人啊,老漢那點倒灶的屁事兒,就不拿出來饒您雅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