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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歸根結底,還是在於他對伯父一家的處置實在太過分。按說他從堂兄武宗身後接過大位,應該對孝宗一家充滿感激才對,但可能是自私自卑所致,也可能是為了繼嗣還是繼統的名分,與大臣曠日持久的爭鬥,讓他無法正確面對這一家人。
於是他對堂兄武宗皇帝,極盡詆毀之能事,對伯父孝宗皇帝,也是儘量淡化其影響,從不感恩戴德,甚至祭祀也要刻意忽略。更過分的是,他對孝宗的唯一妻子,武宗的親生母親,扶他登上皇位的張太后,極盡淡薄之能事!
剛登基時,迫於壓力,他還能尊張太后為聖母,不敢與對待生母有什麼區別。可日子一久,差別就大了起來,給張太后的奉養總不及時,撥派的宮人也多是老弱病殘,處處都比給自己母親的差一個檔次,後來又改稱聖母為伯母,有大臣看不慣,上奏勸諫還被他降罪。
最過分的是,張太后的弟弟壽寧侯犯罪,在整個大禮儀中,堅持『人倫大於法理』的嘉靖皇帝,這次卻鐵面無私,非要殺了他。張太后苦跪在嘉靖面前求情不果,竟然一病不起。最終晚景淒涼的張太后很快薨逝,甚至她的死,也沒換來弟弟的性命。就在次月,嘉靖就把壽寧侯處死了。
嘉靖的這種行為,雖稱不上恩將仇報,但絕對是忘恩負義,完全有悖士大夫的價值觀,所以他跟大臣原本就不融洽的關係,也因此更加僵了。但嘉靖剛愎自用、根本不認為自己錯了,反而認為那些勸諫的大臣,是藉此事為大禮儀反擊,更加嚴厲的懲治了他們。從此君鐵了心,臣寒了心,君臣離心離德,才讓嚴嵩這等諂媚之人從中漁利!
這些事情,嘉靖原先是不怕的,但隨著自己幾次病危,他越發開始擔心,自己將來會遭報應。他擔心皇位被別人家的兒孫奪去,也這樣的對待自己;擔心自己的所作所為,將來可能會被翻案,被士大夫們批倒批臭。這是自命神武的他,萬萬難以接受的,所以他已經考慮了很長時間,如何才能避免這種局面……
其實他知道,關鍵還在於繼承人上,如果自己這一脈一直後繼有人,且都對自己尊崇有加……就像太宗皇帝朱棣,雖然篡位殘暴,但因為繼位者全是他的子孫,且皆受他的恩澤,所以無人揭他的短,反而將他拔高到與太祖一樣的地位,這就是很好的例子。
這樣看來,自己必須得改變一下對兒子的態度了,不然如何指望他們中的一個,將來能維護自己?
所以他命在外面伺候的陳洪,將兩個兒子叫到跟前來。
過了沒多久,裕王和景王來了,恭敬的向父皇行禮,並恭賀父皇新禧,祝父皇萬壽無疆。嘉靖皇帝想對他們報以微笑,無奈從未向兒子們做過這個動作,表情僵硬且不自然,最後只好作罷。
兩個兒子對他極是畏懼,除了問聖安,一句話也不敢說。父子三人的這難得一次相處,竟如此之尷尬。
最後還是嘉靖打破沉默道:「昨晚睡得還好吧?」
裕王和景王受寵若驚道:「很好,很好……」
「瞎說。」嘉靖淡淡一笑道:「眼睛紅得跟兔子似的,睡好了才怪呢。」
兩人趕緊跪地請罪,道:「父皇明鑑,兒臣確實撒了謊,兒臣其實沒睡好。」
他倆惶恐的態度,讓本意是開玩笑的嘉靖皇帝,感到十分的無趣,只好揮揮手道:「起來吧,朕沒怪你們。」
兩人乖乖的起身,都低著頭不敢看他。
嘉靖暗嘆一聲,心說:『我怎麼生出這麼倆熊玩意兒?』卻也知道是誰造成的,便耐著性子道:「你們賀表和禮物,朕都看了,孝心可嘉,朕心甚慰啊。」
兩人知道,皇帝說的不是這次,而是那次大病痊癒後,他倆所上的禮物。
只聽嘉靖點評道:「圳兒的賀表寫得好,其詞甚美,言真情深,朕很是喜歡,是袁師傅教你的吧?」
景王朱載圳聞言大喜過望,點頭道:「父皇聖明,確實是在袁師傅指點下寫出來的,他說寫文章要情真意切,心裡有什麼筆下就寫什麼。」
嘉靖淡淡笑道:「不錯……」又望向裕王朱載垕道:「垕兒那件道袍也很用心,難得你能想到,將道德經繡到道袍上,朕能看出來,一針一線都用了心,雖然不是你親手所作,但心意已經到了。」聽了他爹的讚許,朱載垕激動的眼淚都掉下來了。
景王見風頭又被奪了去,心中萬分不爽,臉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嘉靖帝何許人也,通過兩人的反應,就對他倆現在的性格有所了解。但今天是正月初一,開口只說吉利話的,所以他也沒有對任何人發作,而是平靜道:「陪朕用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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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皇帝,初一這頓早膳,也是吃餃子的;無非就是皮和餡的用料精細些罷了;還有驢頭肉也是必吃的,因為俗稱驢為鬼,所以宮中稱吃驢頭肉為嚼鬼,據說可以一年不受鬼祟。
夾一個水餃咬一口,嘉靖突然笑道:「朕吩咐御膳房的人,在這些水點心中,包了一角銀子,咱們也學學普通人家,看看誰能吃到……哪個吃到了,朕就滿足他個小心愿。」兩個兒子一下瞪起眼來,仿佛在說:『要西……』
嘉靖食量小,吃幾個水餃便擱下象牙筷子,看兩個瘦猴般的兒子,在那裡拼了命的往嘴裡塞餃子,暗嘆一聲道:『出息不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