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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笑風生間,較量開始了……
只聽高拱道:「江南,還有幾日,陛下就要出關了,然後馬上就會舉行廷議,最近甚囂塵上的幾件大事,便會一一了結。想必到時候,少不了一番龍爭虎鬥。這真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本官這個小小的國子監祭酒,也被牽扯在裡頭,你說到時候我該如何自處呢?」
按照本朝規矩,最高級官員應該經大臣們推薦,然後皇帝批准任用的,稱為『廷推』。其中內閣大學士、六部尚書,以及總督、巡撫,要由『大小九卿』,以及六部侍郎共通推舉;其餘的高級官員,則由吏部尚書會同三品以上官員部推。
當然,皇帝除了一票否決權之外,還可以用中旨任命高級官員……所謂中旨,就是不經過六部九卿的討論推舉,直接下令任免官員或是頒布法令,實在是省時省力。
但皇帝一般不會動用這項權力,倒不是大明朝的皇帝覺悟有多高,怕破壞政治結構之類的,而是因為他們不想自討沒趣……但凡沒有過得了廷推那一關,卻又被皇帝任命的官員,全都會堅辭不受。那可不是完虛的,而是『你讓我干我就去死』那種,除了厚顏無恥的徐有貞外,似乎再也沒有官員敢於接受這份浩蕩的皇恩了。
為什麼不要?難道覺著得來太易,所以非挑戰高難度嗎?當然不是。而是因為本朝的風氣使然——本朝的官員,是有一把士大夫風骨的,對於來自皇帝的直接任命,向來視為嗟來之食,打死不肯接受。
而且他們不吃,也不讓別人吃,對與那些敢吃、想吃、願意吃的,他們是極其鄙視的,而那些被任命的官員,往往也因為承受不起被百官唾棄的壓力,而主動請辭。
當然也有天順年間的徐有貞,那種不知臉皮為何物的傢伙,膽敢冒這個大不韙。對於這種破壞規矩的危險分子,官員們甚至不惜動用傳說中的『封駁權』,也要阻止其得逞。
所謂封駁權,乃是一項可以克制皇帝的權力。如果認為皇帝詔書因不合時宜而不便下達時,內閣可將詔書封還加以駁正,這也是內閣的兩大權柄之一;除內閣外,六科也有封駁權,當內廷擬旨交六科時,六科認為不合理者,六科給事中可加以駁正繳回,稱為科參。
很顯然,一旦動用這『封駁權』,那就相當於扇皇帝的耳光,摸老虎屁股,沒有一定膽量,是不敢幹這事兒的。往回追溯嘉靖這四十年,一共有兩位牛人幹過,且都是首輔,前一個叫楊廷和,後一個叫夏言,然後他倆便一個黯然罷官,一個身首異處了。
所以這二十年的官員都有共識了,封駁權雖然厲害,但這柄雙刃劍在傷害皇帝的同時,也會加倍的刺傷自己,所以能不用還是不用的好。
可一旦有人膽敢接受中旨任命,官員們便會毫不猶豫動用這件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其捍衛廷推的決心盡顯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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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著來自整個官僚群體的壓力,即使強勢如嘉靖皇帝,也是無可奈何,只能酸溜溜說一句:『廷推非道,臣必君擇。』之類的氣話,然而重臣出自廷推如故,他也改變不了。
不過嘉靖不會是嘉靖,幾十年的淫威之下,還是讓百官做出了些讓步——廷推時必須有他老人家在場,否則就是程序非法,拒絕任命。
所以雖然大家爭了許多天,關於禮部吏部二尚書命運的猜測,也是沸沸揚揚,卻一直沒有個定論,就是等他老人家修煉完了,好『合法』的舉行一次廷推,把最近的幾件大事兒給決了。
而作為小九卿之一的國子監祭酒,高拱有資格參加這次的廷議……雖然他人微言輕,跟太常寺、太僕寺、鴻臚寺的那幾位卿一樣,都是陪太子讀書的角色,卻不妨礙他有莊重而神聖的一票,也許到時候,就是這一票,就決定一位尚書的命運了呢。
『不過……』沈默心說:『這關我什麼事兒?』不禁暗暗嘀咕道:『他為何問我這個呢?』不知道這貌似粗豪,實則精明的高祭酒,到底打得什麼算盤。
第五一九章 廷推
參照昨日張居正所言,心念電轉間,沈默已經猜到了高拱的意思……這老匹夫是在藉機試探,看看自己跟上面人……比如嘉靖、嚴嵩、徐階……的關係如何,看看自己對他的間接拉攏,會給予何種程度的回應。
想明白了這點,沈默便笑道:『相信您早已經智珠在握了,問我不過是考較我罷了,對麼?』
「老夫是真心求教的。」高拱搖頭道。
「那我就班門弄斧了,」沈默輕聲道:「大人最安全的選擇,便是隨大流。」
「隨大流?」高拱皺眉道:「聽起來可不是什麼好主意。」
「話糙理不糙。」沈默淡淡一笑道:「您是裕王爺的老師,保守一點沒有錯,以免被人胡亂聯繫,給裕王爺添麻煩。」
這道理高拱何嘗不知,這些年又何嘗不是這樣做的。但他仍然感到不爽,因為沈默說得湯水不漏,沒有從中聽出一點端倪來。只好再問道:「那你預料,哪一方會勝出呢?」
沈默高深莫測的笑笑道:「先贏的後輸,先輸的後贏。」
「怎麼個意思?」高拱瞪起眼來道:「把話說清楚點,不要打鋒機。」
「這話說不明白了。」沈默兩手一攤道:「非得等到時候,才能見分曉。」
他都說到這份上了,高拱也沒法再追問下去。只好道:「你先回去吧,等朝會過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