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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芳輕聲道:「嚴閣老說,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應該嚴查此事,以正視聽,也好恢復沈大人的名譽。而徐閣老說,沈默是他的學生,他不便發表意見。」
「呵呵,知道徐階為什麼老鬥不過嚴嵩了吧?」嘉靖笑道:「他這個人啊,老是明哲保身,不願給自己人出頭。」說著搖搖頭道:「百官看在心裡,難免會覺著他不太仗義,所以寧願跟著嚴閣老蹚渾水,也不願上徐階這條船。」說著卻又笑道:「不過這樣也好,他不結黨,只能靠朕,倒也算是個優點啦。」
李芳心說怎麼從沈默扯到徐階身上了?便小聲問道:「那主子的意思是,這事兒該怎麼批覆?」
嘉靖冷哼一聲道:「那些言官太過分了,為了逼胡宗憲殺王直,竟想出這麼個損招來。」嚴世蕃的計策奏效了,這建立在他對嘉靖的思維深刻理解的基礎上,知道這個皇帝看問題總跟別人兩樣,而且是個堅定的陰謀論者。不出他所料,嘉靖果然以為,那些清流們彈劾沈默,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目的還是取王直的性命。
嚴世蕃深知,這個怕麻煩的帝王,已經厭倦了與那些死腦筋的言官鬥爭,為了換取耳根清淨,多半時候,嘉靖會妥協的——犧牲掉一個微不足道的沈默,堵上言官們的嘴巴。
但他低估了沈默在嘉靖心中的地位,並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嘉靖為接替人暗中培養的對象,所以對嘉靖的判斷出現了偏差。
只聽嘉靖道:「放他個假吧,讓他回去看看老爹,過了年再回來。」
第五六九章 殺人
夜已深了,月明星稀。棋盤胡同的沈宅中沒有一點聲息。
沈默赤著腳,僅穿一身棉袍,披頭散髮的枯坐在西跨院的一間空房中。房中四壁空空,房門緊閉,僅有地上一床棉褥,席邊孤燈如豆,他就坐在那褥子上,對著面前的燈,一動不動,如泥塑一般,已經如此三晝夜了。
期間三尺進來過,給他送水送飯燈里添油,但除了燈油消耗之外,水和飯都是絲毫未動,但他呼吸細而悠長,顯然沒有什麼危險,仿佛進入佛教的禪定一般。
三天前,三尺聽他說,自己要閉門思過幾日,沒事兒不要打擾,然後便來到這間空屋子裡。一直那麼坐著,到現在也沒出來。當然,沈默現在有這個時間,因為他被彈劾了……
按照慣例,官員只要被彈劾了,就必須上折自辯,並同時請辭,雖然誰也不會是真心想走,但這個姿態是必須做的。
沈默現在只想安安穩穩的過了這幾年,所以那檢查……哦不,自辯的摺子,他也認認真真的寫了,然後遞上去,然後便不用去上班,在家裡自我反省,等候最終的處理結果。這其實也是慣例,每個官員都會這樣做,但沈默的反省卻十分徹底。他把自己關在屋裡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枯坐冥想,對自己重新進行一番審視……
最近一段時間,風雲變幻太快,自己的心境也起伏太大,乃至於一些浮躁的情緒凸現出來,讓整個人都處在一種躁動中。
是的,躁動。當他看到能重掌蘇州的機會時,渾身的熱血都在躁動。一改韜光養晦的初衷,不顧一切的朝目標冒進,最終憑著以前的積累達成了目標。
雖然重新推演一遍,他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必要且有效的,並不存在什麼昏招,但沈默確信自己的行為,顯得過於突兀,犯了暴露實力的大忌,終於招來了嚴世蕃的嫉恨,和徐黨的提防,這將會令自己在很長時間如履薄冰,舉步維艱。
為什麼會這樣?明明自己沒做錯什麼,卻覺著自己錯了呢?
沈默在這個死胡同里呆了很久,才猛然醒悟到,是實力!自己的實力不足,卻覬覦更困難的目標,就只能劍走偏鋒,處處用奇!但這其實犯了兵家大忌!
沈默曾經深讀《孫子》,對那句『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故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海』,自然耳熟能詳,但目光卻總是盯在後半句上,喜歡出奇制勝,但忘了它的前提是——以正合!
兵法還云:『先為己之不可敗,而待敵之可敗。』而『正兵』正是為己之不可敗的根本!用兵若一味『以奇勝』,總是依賴奇謀詭計,而忽視自身的布局、防禦、建設,雖然可能一時勝利,但終將會被強大的敵人擊敗。
就像自己,在實力不足的情況下,強行用兵,只能一直劍走偏鋒,這樣就算連贏數場,也沒法做到真正的強大;因為只要輸一次,就滿盤皆輸,前功盡棄。
雖然現沒到那麼地步,但沈默能感覺到,隨著自己暴露在嚴世蕃面前,扮豬吃老虎的好日子必然結束,自己將要面臨無比兇險的未來,如果不作出什麼改變,絕對是死路一條了。
所以沈默平心靜氣,刨除一切雜念,檢討自己的不足,並仔細研究那些屹立朝堂許多年的老傢伙,比如說嚴嵩、比如說徐階,甚至是陸炳、高拱,楊博。這五人在他看來都是具有非凡抗打擊能力的,基本上都能做到任憑風吹雨打,我自巍然不動的。
原先沈默雖然承認實力上的差距,但他相信隨著時間推移,這種差距必然會越來越小,但現在他猛然意識到,自己與他們最大的差距,其實是在心態上,如果不把心態調整好了,自己不會得到那麼多的時間,也許哪天便倒斃在路上,永遠也追不上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