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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心中苦笑道:『您老怎能把皇帝的面子話當真呢?』
「老夫不是不知道咱們這位陛下的脾氣,」方鈍人老成精,自然知道他是怎麼想的,苦嘆一聲道:「你應該也知道,咱們朝廷寅吃卯糧已經好些年了,國庫里向來沒有存銀,都是隨到隨用,這樣平時還能勉強維持。可現在又碰上大地震,這下就更揭不開鍋了……」說著開始給沈默算起爛帳道:「各省都要賑災銀子,報上來是一百多萬兩,朝廷沒錢,只能先發五十萬兩,讓地方上購買種子農具,別耽誤老百姓的農時。還有修河堤的銀子,至少得二百萬兩,也沒錢,只能也發一半,把黃河幾處緊要的地方修一修,別淹了大城市,至於農村鄉鎮,只能讓他們犧牲一下了……」
聽老尚書算帳,沈默面色愈發凝重,又聽他繼續道:「還有京城的城牆,還得需要四十萬兩才能修好……」
沈默終於忍不住道:「城牆不是去歲就修好了麼?現在只不過被震裂了,能花這麼多錢嗎?」
「嘿嘿,工部說多少錢,就是多少錢啊。」方鈍滿面鄙夷道:「不知道你去外城看過沒有,那城磚都是糠心的,使勁用手一掰就斷。俺答也就是不知道,要是知道的話,早就拿著木頭樁子把城牆撞開了。」說著不顧體面的狠狠啐一聲道:「就種質量,前前後後竟花了朝廷一百萬兩銀子,不知道有多少流進那些人的腰包了!」
老頭子德高望重,當然敢議論主事者了,但沈默可不敢,他連忙和稀泥道:「這次拿了銀子,肯定要好好修的。」
「屁!」方鈍徹底怒道:「我早就打聽了,這次的錢倒沒有挪用,可採買的物料,有大半流到尚書侍郎家裡,給他趙大人翻蓋了房子,給那小閣老在香山修了別墅!」
沈默心中一動,面上卻流露出一直無奈的神情道:「老大人請恕罪,這些事情,下官可不敢回話。」
方鈍面上的失望之情一閃而過,嘆口氣道:「咱們是拉磨老牛也怕虎,初生牛犢也怕虎,可陛下要是追問急了,我就管不了那麼多了,非把這些事兒捅出來不可!」
沈默當然知道他說的是氣話,如果真要捅早就捅了,現在又沒到把他逼瘋了的時候,有什麼好捅的?之所以跟自己這麼說,是想讓自己幫著在皇帝面前說幾句好話,以免橫遭無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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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老者德高望重,沈默自然不會得罪,拍著胸脯保證道:「這事兒就交給我了,下官肯定幫老大人說話的。」
方鈍見他應下,不由暗暗鬆口氣……老頭子江湖閱歷豐富,知道閻王好過小鬼難纏的道理,最怕沈默這種年輕人不知輕重,腦子一熱胡說八道,給他帶來無妄之災。
好在沈默比較上道,老大人欣慰之餘,也投桃報李道:「那次廷議之後,陛下有沒有再問過你市舶司的事情啊?」
「沒有。」沈默苦笑道:「我那次一時激動,貽笑大方……」
方鈍一擺手道:「你那可不是一時激動,分明是深思熟慮,蓄謀已久的。」
「這都瞞不過老大人。」沈默老臉一紅道:「不過陛下確實沒有再問過,可能是我寫的東西不合聖意吧。」
方鈍搖頭道:「不會的,陛下堅決果敢,從來不會改弦更張,當時聖意屬你,現在也依然不會偏向別人。」說著呵呵一笑道:「說句膽大包天的話,拙言你聽聽就算了,可千萬別當真。」
「老大人放心,」沈默笑道:「我這人沒別的好處,就是嘴嚴,從不亂嚼舌根。」
「那就好,那就好。」方尚書笑道:「其實依我看來,陛下已經有定計了,多半是要把你外放的。」
「外放?」沈默登時臉色煞白道:「我犯什麼錯誤了麼?」對於前途遠大的翰林官,向來視外放為畏途,尤其是這種未考滿時的外放,一向被人是失寵於上、受到懲罰的表現……
「難道非得犯錯才能外放嗎?」老頭呵呵笑道:「如果放你個知府呢?」
沈默大搖其頭道:「這個更不可能了,您聽說哪個新科進士,沒有考滿一次就可以守牧一方了?」本朝對官員的考核,分考察與考滿,考察就是現在如火如荼的外察,與明年將要舉行的京察,是專挑毛病的;而考滿是看政績的,三年初考,六年再考、九年考滿,只要有成績,就升兩級,跨了一大步。
所以正德以前的翰林官們,只能老老實實在京里熬到九年考滿,才得升遷。這樣做其實是很好的,因為有助於抑制浮躁之風,讓官員能踏實施政。
但到正德年間,天下第一不著調的武宗皇帝,把這個好傳統給破壞了,對任職更調過於頻繁,根本不等九年。一官到任,屁股還沒坐熱就走了,談何了解一方民情?踏踏實實辦事?這讓官員在任時,都毫無長期打算……只要『無過』就可升遷,誰還願意多事?所以皆『不以民事為急,崇尚虛文,計日待遷』。
有那說得天花亂墜如孔孟再生、實際事務一樣不乾的,也許反而升得更快,使社會風氣一落千丈。嘉靖初年,當時皇帝還沒墮落,正在勵精圖治那會兒,也曾經有過規定,官員必須期滿才調動,『不許無故更調』,但後來皇帝厭政了,當起甩手掌柜了,任由下面人瞎折騰了,也就又打回正德時的原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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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現在的把關者是李默,沈默認為他一定會堅持原則的,因為『不許無故更調』的諭旨,正是嘉靖帝所頒布的,雖然過去快三十年了,可要是硬拿出來,皇帝也不能不認帳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