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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岸邊泥濘的灘地上,沈默見到了,軟軟躺在地上的呂竇印,他渾身都是淤泥,看不出哪有傷口、哪是鮮血,但聽聽他有進氣沒出氣的喘息聲,便知道這人已經活不成了。
「呂大人,知府大人來了。」校尉稟報一聲,便退到一旁。
聽見這一聲,呂竇印吃力的抬起眼皮,果然看到了,那個徹底改變他命運的男人。
四目相對,沈默從他渾濁的眼神中,看出了對生的眷戀,對死的不甘,心一下軟下來,蹲下身道:「呂……大人,你有什麼心愿未了,可以跟我說。」
呂竇印的喉頭格格作響,吐出一口污血,才稍顯輕鬆道:「我……不是叛徒,是他們逼我……當大王的,我……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他被叛賊抓去當大王的事兒,早已經不是新聞了,現在急著撇清,無非是擔心會禍及妻子,讓家門蒙羞。
沈默點點頭,輕聲道:「我知道了,你被俘後寧死不屈,不遺餘力的挑撥反賊內鬥,最終使他們自相殘殺起來,大大幫助了官軍的進剿。」
呂竇印面上的表情才不那麼糾結,長長舒口氣,望著白雲悠悠的藍天道:「這天真美啊,怎麼以前就沒發覺呢?」顯然他已是迴光返照了。
沈默抬頭看看天上,沒發現有任何特別的,便聽呂竇印又道:「一輩子忙著追名逐利,現在臨死了才明白,原來世上最值錢的,都是不用花錢就能得到的。」比如陽光、親情、生命……
沈默默然點頭,他承認,自己的心弦被觸動了。
又聽呂竇印問道:「要是請你給我……寫墓志銘,大人會答應嗎?」
此情此景,沈默當然沒法拒絕,哪怕違心的夸一夸,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能知道你會怎麼寫嗎?」呂竇印問道。
「這個……」沈默輕聲道:「我還要慎重考慮,一時沒有思路。」
「請你實話實說就好了。」呂竇印呵呵笑道:「我活了這四十年,前半段人生得意,算是一段喜劇;中間利令智昏,算計過多,結果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演了一出活生生的鬧劇;最後不想折騰了,想好好過日子了,誰知造化弄人,卻又成了悲劇……」說著還怕沈默不信,道:「不管你信不信,其實從去年起,我就不打算再跟你糾纏了,一方面我知道不可能斗得過你,另一方面,我也在反思,其實種種的不如意,皆是我咎由自取……若不是我凡事以『利』為重,不惜背信棄義,又怎麼會發生後來那麼多事兒呢……」
說完長長地一段,他的元氣終於耗盡,面色變得如金紙一般,聲音也微不可聞道:「當初要是不推了那門親事,該有多好啊……」然後便緩緩閉上眼睛。
沈默以為他死了,心一沉,伸手去試他的鼻息,卻見呂竇印重新睜開眼,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咳咳……求你件事,請你務必答應我。」
「你說。」沈默也不掙脫,輕聲道。
「因為當初她向你告密,我與婉兒斷絕了父女關係,她現在杭州水雲庵里修行。」呂竇印緊緊抓著沈默的手,道:「幫我告訴她,在我心裡,她永遠是我的好女兒,從來沒有改變過。」他用盡最後的力氣,說出了此生最後一句話道:「如果可能的話,幫我照顧她……」然後便瞪著眼睛,長逝了。
在他的身邊坐了良久良久,沈默才緩緩伸手將他瞑目,抬起頭,對不知何時立在身邊的戚繼光道:「我們得珍惜身邊人啊,誰知道一時的慪氣,會不會釀成一輩子的遺憾。」
戚繼光重重點下頭,目光飄向了東邊,那裡是蘇州城,還有他的妻子。
其實沈默這話,不只是說給他聽的,還是說給自己,他現在最想做的,就是趕緊回到蘇州城,對說若菡說一聲,對不起,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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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呂竇印的屍體抬上船,戚繼光開始收攏部隊,準備啟程返回蘇州。
就在這時,一艘快船划過來,從上面跳下一個神色倉皇的傳令兵,找到戚繼光的將旗,便急匆匆過來,伏在他耳邊小聲耳語起來。
戚繼光聽了面色數變,最後回復了正常,沉聲吩咐道:「不要走漏風聲。」傳令兵趕緊應下。
「大人,」戚繼光走到沈默身邊,低聲道:「我們似乎中計了。」
第四六零章 半邊天
「出什麼事情了?」沈默心一緊,沉聲問道。
「蘇州來報,有倭寇數千人,繞過我軍幾道防線,已經兵臨城下。」戚繼光輕聲道。
「劉顯和王崇古都是吃乾飯的嗎?」沈默簡直要驚呆了:「這就是他們吹噓的固若金湯嗎?」
「大人,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戚繼光輕聲道:「重要的是確定下一步該怎麼辦。」
「班師回援,這有什麼好討論的?」沈默沉聲道。
「事情可能沒有那麼簡單。」戚繼光緩緩搖頭道:「如果把這次的叛亂,與攻擊蘇州城的倭寇聯繫起來,可以得出一個結論……」
「我們在別人的算計中。」沈默輕輕捏著睛明穴道。
「大人說的對,」戚繼光道:「如果是這樣的話,咱們就不得不防著,對方會圍點打援。」
「你說,他們有可能伏擊我們?」沈默問道。
「這說不準,他們有可能伏擊我們,也有可能是調動我們。」戚繼光沉聲道:「大人也參加過不少御倭之戰,當知道他們久戰成精,狡猾多端,著實不能掉以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