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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皇上下令有司追查,就一定能查出來!」鄒應龍道。
「呵呵……」沈默笑笑道:「似有些畫蛇添足了。」
「但這件事足夠大,」鄒應龍道:「事涉象徵我大明皇權的三大殿,皇上一定會震怒,下令追查到底的!」
「你這樣說也有道理,」沈默緩緩搖頭道:「但既然一些確定的東西,就足以將嚴世蕃拿下,又何必節外生枝呢?」其實沈默還有別想法,但不會跟鄒應龍和盤托出罷了。
鄒應龍點點頭,表示同意。兩人說了很久,眼看到了飯點,沈默留飯,他滿腹心事,哪有心緒叨擾,便推辭還家去了。
沈默將鄒應龍送到門口,待其離去之後,還站在那裡久久不語。自始至終,他都沒囑咐鄒應龍保守秘密,不要說出是自己給他出的主意之類,因為他覺著既然主意是自己出的,那就有義務幫他承擔一些,不能光想著獨善其身。
沈默不禁自嘲的笑道:『人家當官越當心越黑,我卻比上輩子還善良,真不知是怎麼回事兒。』其實是他自己沒覺出來,這一世寒窗苦讀十餘載,雖然為了應試攀登,可孔孟之言、聖人教誨已經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在沈煉和唐順之等優秀師長的影響,他已經脫胎換骨,少了前世的幾分庸俗自私,多了今世的幾分君子之氣。
前世,對他來說,只是一個遙遠而模糊的記憶了,今世的沈默才是最真實的他,一個有著超前意識的儒者,一個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的大明官員,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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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下沈默不表,且說鄒應龍回到家中,齋戒沐浴焚香,開始寫奏疏的時,還是感到一陣陣的恐懼……雖然已向沈默取經,但鄒應龍畢竟年長他十幾歲,並不會『簡單聽話照著做』,而是有自己的判斷——或者說,對自己有利的當然要聽,對自己不利的,就不會聽。
沈默說不要把三大殿扯進去,但鄒應龍不這樣看,他覺著僅憑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不足以將嚴世蕃置於死地,而嚴世蕃只要還有一個口氣,嚴黨就不會完蛋,乾死自己就像捏死只臭蟲那麼簡單。他覺著在這件事情上,沈默沒有為他考慮,所以不能照著做。
反覆糾結了很久,鄒應龍為了避免『打虎不死,遭其反噬』,最後還是決定,把這件事也寫進去!
想好這一環,鄒應龍便再無猶疑,遂連夜磨墨揮毫,繕成奏稿,隔日交給張居正。
張居正展開閱道:「都察院監察御史臣鄒應龍,一本為參奏事。竊以工部侍郎嚴世蕃,憑藉父權,專利無厭,私擅封賞,廣致賂遺。使選法敗壞,市道公行,群小競趨,要價轉巨……嵩父子故籍袁州,乃廣置良田美宅於南京、揚州,無慮數所。以豪仆嚴冬主之,恃勢鯨吞,民怨入骨。外地牟利若是,鄉里可知……」這是說嚴世蕃父子貪污受賄,搶占民宅的,但最要命的還是下面:
「嵩妻病疫,聖上殊恩,念嵩年老,特留世蕃侍養,令其孫鵠扶櫬南還。世蕃乃聚狎客,擁艷姬,恆舞酣歌,人紀滅絕。至嚴鵠之無知,則以祖母喪為奇貨,所至驛站,要索百端。諸司承命,郡邑為空。」僅憑這個,張居正就覺著,竟能讓嚴世蕃吹燈拔蠟。
再看下面是彈劾的第三部分:「世蕃為工部堂官,全權總理三大殿復建,然工畢建成,經有司審計,竟有三成撥款被其貪瀆;世蕃之貪婪大蠹,真乃海內奇聞!」
最後嚴明主旨道:「臣請斬世蕃首,懸之於市,以為人臣不忠之戒。苟臣一言失實,甘伏顯戮。嵩溺愛惡子,召賂市權,宜疾放歸田,用清政本。天下車甚!臣應龍無任惶恐待命之至。謹奏!」
見通篇只攻嚴世蕃一人,僅在最後不痛不癢的說嚴嵩一句『溺愛』。張居正不由點頭道:「妙哉!」說著看他一眼道:「這奏章全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是的。」鄒應龍一口咬定道:「沒有問過任何人。」
「哦……」張居正想不到,這看上去不怎樣的鄒應龍,竟還十分的義氣哩,便似笑非笑道:「難道沒有高人指點?」
「不是高人指點,而是仙人託夢。」鄒應龍面不改色道。
張居正不由笑道:「怎麼個託夢法?」
鄒應龍道:「昨天夜裡,下官在房中構思奏章,但總是不得要領,眼看期限將近,不覺心灰意懶,連身子也疲倦起來,便趴在桌上沉沉睡去。睡夢中,見自己騎一駿馬,手持弓箭,在平原上縱轡奔馳。正在歡暢得意時,驀見前面有一高山,擋住去路。我便張弓搭箭,對著那座高山連射數箭,都一點用都沒有。正沮喪著呢,我突然看見山腳下有一片田,田裡有一堆米,米上還堆了草。好似福至心靈,便對那堆米隨手就是一箭,結果一聲巨響,這堆米便炸開了,然後田也陷到地下,樓也倒掉了。我正驚奇呢,就聽到一聲更響的動靜,響聲連天,聲勢驚人,原來那座大山也轟然倒塌了。」
張居正不由暗笑道:『你還真能扯』……他聰明絕頂,當然知道鄒應龍要表達什麼,那高山者『嵩』也,代表的是嚴嵩,而『田』上一堆『米』再加頂上的『一』堆『草』,正是一個『蕃』字,自然代表嚴世蕃。意思是,老天爺告訴我,直接攻擊嚴嵩沒用,但射向嚴世蕃的箭卻是有用的。這就是天機啊!
解釋雖然牽強,但好歹是個說法,張居正只以為,這個夢是沈默教他的,為的是撇清干係。實際上跟沈默沒半點關係,都是鄒應龍一人編出來的,而且後來他的一系列表現可以證明,他編出這個夢來,是為了強調自己才是倒嚴的主要功臣,跟其它任何人都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