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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了唐順之的忠告後,沈默輕聲道:「師叔,您說的我都記住了,現在您可以說囑託了吧?」
「嗯……」唐順之疲憊的閉上眼,道:「去把鶴征叫進來。」說了這麼多話,他已經油盡燈枯了,非得歇歇才能再堅持著說幾句。
沈默便趕緊出去,把唐鶴征叫進來,一看到父親,他便撲通跪下、垂淚道:「父親,您有何吩咐?」他也知道,這是老爹在交代後事了。
「後事不用吩咐,你肯定會幹得很好。」唐順之看一眼年輕的兒子,這是他生命的延續啊,微微動情道:「鶴征,我從來都是任你自由發展,就是不想讓科舉一途,束縛了你的人生。現在你已經二十四歲了,當年爹爹這個年齡時,雖然中了進士,可隨之而來的迷茫,讓我蹉跎了好多年,最終一事無成。」
跟沈默自述時的瀟灑,自然不能用在對兒子說話時,因為對前者是傾吐,對後者確是教育,便聽他沉聲道:「你從前說,要學祖師,做個建言、建德、建功的聖人;又說要讀書當官,做個為國為民的好官;還說要習武,保家衛國,開疆拓土;前些年看了拙言的《航海備忘錄》,你又說想率領艦隊出海,去看看那些大洲是不是真的那麼神奇。」
說完,他垂首看看兒子,有些欣慰道:「誠然,你現在允文允武,心學、航海都有些造詣,但樣樣精通必然是樣樣稀鬆,你今日必須確定未來的方向,然後將其變為專長……」只聽唐順之沉聲道「這個問題,我已經讓你考慮一年了,現在給我答案吧……」
「任何一個都可以嗎?」唐鶴征小聲問道。
「當然。」唐順之點頭道。
「那我選航海,」唐鶴征道:「官場太髒、武將太慘,聖賢太遠,我還是喜歡乾淨的大海,去尋找那些實實在在的大陸,一樣可以名垂青史,為唐家增光!」
「可以。」唐順之說完看一眼沈默,一切盡在不言中。
所有心事了了,他突然容光煥發道:「上酒菜,你們倆給我送行。」
擺一桌好酒好菜,唐順之且歌且飲,唱得卻是岳武穆的滿江紅:「怒髮衝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同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憾,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喝完整整一壇酒,唐順之便在兒子與沈默的注視下大醉而死,享年五十四歲。
第四九四章 清官無敵
沈默一直將順之公送到太湖對岸,身穿麻衣孝服的唐鶴征道:「請師兄為先父作篇祭文吧。」唐順之的氣場如此強大。即使去世數日,那種慷慨飄逸的灑脫之氣,仍然讓他倆無法自拔,但逝者已逝,生者的生活還要繼續,總要有一個告結,來生死訣別。
彼時梅雨之月,霪雨綿綿不絕,湖水滔滔,濁浪翻滾,其勢如萬馬奔騰,其聲如虎吼雷鳴,沈默白衣勝雪,披散長發佇立在磯頭,唐鶴征持靈幡站在他的身後,面前是香案供桌,再遠處的大船上,靜靜停著唐順之的靈柩。
沈默親設祭物於靈前,奠酒三杯於地,向唐順之叩首三下,長聲讀祭文道:「嗚呼吾師。不幸早亡!修短故天,君言不傷,我心實痛,酹酒一觴,先師其有靈,享我之蒸嘗!天地之有情,聽我吊我師!」
「嗚呼!吾師身出名門,少敏而學,十六增廩生,廿二中解元,轉歲點貢元,金殿奏傳臚,以弱冠之年少,占金榜之鰲頭!念君之丰神飄灑,等閒傲視,無不使吾輩心神往也!」
「然彼時權奸當道,宵小立於朝,正人避於野,吾師性高潔,寧明珠投沙,不欲和光同塵,慨然掛冠返鄉,僻居鄉里,忘物苦修,惟良工之苦心,造種種之奧邃,觀萬物之備於一身;更修得品節高雅。卓爾不群,震雷過而不驚,泰山撼而不躓!持空拳、御萬馬而不搖,蹈水火、入金石而不貳!」
「是故吾師於天文地理、經書子史、醫藥算數之說靡不貫申!於佛氏之禪定,老氏之虛靜,養生家之窽竅靡不悉得!故吾師之一嘆一唾,莫非寶藏之所存。而人得其一枝一葉者,猶足以垂名而耀世!」
「後世有效吾師所成者,力必如吾師所志——想吾師山中苦修十六載,夏不扇而冬不爐,日忘食而夕忘寐。經歲不食肉,床不鋪雙褥,砥性礪行,一心向學!若一能一長者,雖庸人賤役,亦駕舟千里以相尋!若泛來泛往者,雖公卿貴客至,扣門竟日而深避。世人皆曰,吾師慕老莊之道,行處士之跡,卓然物外。但求聞達聖賢之道!」
「吾師嘗言,若假叄年之不雜。將一得而成也!嗟,此志之難陳,蓋因值倭夷之禍亂,東南盡塗炭,吾師修天道,秉人心,豈能視而不見?方殷廟堂之薦相繼,乃翻然而改圖,奉詔旨以從仕,始委之以巡督、終托之以撫治。於是勞形殫神、鞠躬盡瘁,以隻身接凶寇之鋒鏑,以六月居東海之瘴癘,號令嚴明,威行將帥。方張之封豕既摧、巳聚之長鯨盡殪!寧紹台至今帖然者,實吾師之所遺!然吾師病既亟以彌留,志之死而愈矢誓,不安於袵席,直至油盡燈枯,方了卻赤子之願,遂驅舟返鄉,端坐含笑而逝!」
「嗚呼!吾師之處也草衣木食,若將終身未嘗享人間一日之富貴、其出也履危蹈險,傾家資以助王師,未嘗享有官者一日之祿榮!問吾師何以至此?因其上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