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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便起身對眾大人拱手道:「下官的意思是,其實這件事,既不違反祖制,也不會產生花費,更不會引來海民與倭寇的勾結,實在是有百利而無一害,任誰都知道該如何選擇的。」
他這話軟中帶刺,分明是在與李尚書唱反調,李默自然不爽至極,但沈默沒捅破那層窗戶紙,他也不好撕破麵皮,只能悶聲道:「黃口小兒,不知天高地厚……片板不下海,這是太祖爺的祖制,難道你不知道麼?」
「下官還是知道的。」沈默暗嘆一聲道:『真是想低調都不行……』便揚眉侃侃而談道:「下官查閱國初資料,見太祖爺關于禁海的諭令,共有六道,諸位大人請聽仔細——洪武四年,『禁瀕海民不得私自出海』;十四年,『禁瀕海民私通海外諸國』;十七年,『派信國公湯和巡視浙閩,禁民入海捕魚。』二十三年,『詔戶部嚴交通外番之禁。上以中國金銀、銅錢、火藥、兵器等物不許出番。』二十七年,『敢有私下諸番互市悉治重法。」洪武三十年,「申禁人民不得擅出海與外國互市。』」他吐字清晰,語調舒緩,讓人聽著就很舒服。
「太祖祖訓諸位大人都比你熟,」李默不悅道:「從頭到尾都是禁,難道你自己沒聽出來麼?」
「是禁不錯,」沈默不慌不忙道:「但睿智如李大人,一定聽出了其中的變化來。」
「什麼變化?」李默垂下眼皮道:「我沒聽出來!」
沈默笑道:「您沒有感覺到,禁令是不斷放寬的麼?所謂『片板不下海』,只是洪武四年第一道諭旨的通俗說法,如果太祖爺真想將其作為鐵打的祖訓,何必還要下另外五道不同的諭旨呢?」
「大膽!你敢質疑太祖爺?」李默的黨羽,大理寺卿周昀鬚髮皆張道:「陛下,臣請金甲衛士,錘死這個公開污衊祖訓的小奸臣!」
沈默面無懼色,冷笑道:「我是在用心鑽研體會太祖爺的聖意,以免有人總是拿著似是而非的祖訓來嚇唬人!」李默都罵他『小奸臣』了,便是徹底撕破臉,沈默豈能再跟他客氣?
大殿中的火藥味正濃,便聽到『鐺……』的一聲磬響,爭執聲登時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望向那道紗幔,大殿裡死一般的沉寂。
終於,一個悠然的聲音打破了寂靜,是嘉靖皇帝吟詩道:「難,難,難!道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閒,不遇至人傳妙訣,空言口困舌頭干……」
紗幔無風自動,身著道袍,手持拂塵的嘉靖帝飄飄地出現了。所有的人都跪了下來。
一首詩念完,皇帝已經走到了龍椅前,沒有坐下,只是站在那裡。
見皇帝站定,嚴嵩便帶頭山呼:「臣等恭祝皇上——」這下也不喘了……
「萬歲!萬歲!萬萬歲!」所有人都跟著磕頭。
嘉靖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掃一眼沈默和李默道:「都起來吧,李默李時言、沈默沈拙言,接著把架吵完吧,讓朕聽聽是哪一言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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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默正在發呆,沈默已經搶先道:「我太祖皇帝驅逐韃虜,肇始皇朝,其見識之高遠,其思慮之深遠,乃我們這些後代臣子不敢質疑,也無需懷疑的。」
「你兩面三刀!」李默怒道。
「聽下官把話說完嘛。」沈默緩緩道:「正因為要遵守祖訓,才要結合聖諭的背景逐條分析,將太祖爺的意思完全弄明白,才可以真正的遵守祖訓,」頓一頓道:「如果僅抓住最初一條聖諭,忽視其餘五條,便如盲人摸象僅得一肢,卻以為全體,豈不是以偏概全,片面曲解麼?」
「那你就說!」李默冷笑道:「倒要看看你是如何穿鑿附會!」
「且下官為您解說。」沈默不退不讓道:「先說最初一道聖諭,是禁止私自出海的……當時天下初定,張士誠、方國珍等殘餘勢力退往沿海島嶼,卻賊心不死,一方面在國內拉攏一些人培養黨羽,另一方面勾結海寇欲捲土重來。所以太祖爺下令禁海,以隔斷賊子與大陸的聯繫,使其不攻自破,可謂妙哉。」
「再說第二、第三道,是禁止『瀕海民私通海外諸國』『禁止入海捕魚』,此段時間正是胡惟庸案發,其罪名之一便是私通倭寇,此道聖旨正是針對此案而發,乃是鑑於國內的緊急狀態,而特別的頒發的。」
「一派胡言!」李默的鐵桿王忬終於找到插話的機會,支援李默道:「你怎麼敢說不是永久法令?不信就聆聽一段《太祖實錄》,太祖高皇帝說:『朕以海道可通外邦……苟不禁戒,則人皆惑利而陷於刑憲矣。故嘗禁其往來。』」說著冷笑一聲道:「這不正是太祖禁海的態度嗎?」
沈默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道:「敢問王大人,『嘗』字是什麼意思?」
「這個麼……」王忬一下子便瞠目結舌了。
「三歲孩子都知道,嘗,是曾經的意思!」沈默哂笑一聲道:「太祖爺聖訓的真意是『他老人家認識到通過海路,也可以與番邦交通,如果不禁止老百姓通過海上貿易私下貿易,恐怕都會不思勞作,純事商業!』太祖曾下令,可直接逮捕『不事勞作,專事商業』之人,憂心觸犯法令之人太多,所以曾經禁止往來。」
目光掃過眾位大人,沈默淡淡道:「為什麼說是曾經呢?只要看看後面一條諭令即可,二十三年,『詔戶部嚴交通外番之禁。上以中國金銀、銅錢、火藥、兵器等物不許出番。』很顯然是『嚴』而不是『禁』,只是禁止關係國家安全的物資出番,言外之意,茶葉、絲綢、瓷器等,還是可以賣出國去的。」